从荆朝的主营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带着满腔的心事,温越回了自己的住处。
一抬眼,便看到他的小阿枝正坐在桌子上,一边等他,一边研磨什么东西,微微蹙着眉头,表情严肃中又有茫然,可爱得紧。
他停了下来,静静地望着她这副小模样,原本烦躁的心情又变得无比安宁。
“殿下?”察觉到目光,南枝站了起来,“你怎么不进来?”
温越像是在大漠之中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又找到了自己休憩的绿洲,把头埋进看南枝的怀里,难得露出了一点孩子气。
南枝听着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问,只是抚摸着他的头发。
“我大概知道谢琢为什么不肯见我了。”
对于他来说,谢琢这个人,在摔下胥山矿脉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死了。他不愿意再以这个模样见故人,又或者说,他已经决心斩断前缘,一心赎罪,把温越这个故人当作陌路人了。
可是,难道就真得这么放着谢琢不管吗?
他倒是可以继续用胥山的事情来逼迫荆朝让步,但现在的情况是,不愿意见他的是谢琢本人,他不能不顾及他的想法。
南枝听着他茫然无措的语气,做一个沉默的聆听者。
“我好像没有怎么和你说过我和谢琢的事情。”温越喃喃道。
“我小的时候性子十分调皮,母妃的性格其实比较随遇而安,几次教训我没有成效,索性就放开我不管了。”
在温廷的眼中,自己这个兄长博闻强识,学识渊博,年少的时候就勤奋好学,是京城子弟的佼佼者。
但他若是再年长几岁就会知道,温越一开始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五六岁的宜王世子,是个人人都无可奈何的混世魔王。崇文馆里不知道多少先生,都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波一波地地去谢相和谢皇后那里告状。
那一次他又几句话杠得先生哑口无言,拿着戒尺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一双手却突然从身后伸了出来,箍住了他的腋下,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两条腿直乱蹬。
他回头一看,就对上了自己祖母谢皇后没好气的眼神,顿时歇了火。
一位大他大约四五岁的小少年,就从祖母的背后,冒出了半个脑袋。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崇文馆的众人连忙行礼。
谢皇后温和地让大家起身,这才拉出那个少年,说这是自己的侄孙儿,以后也会来崇文馆念书。
温越立刻就知道这是谁了,他舅舅家的二表兄,听说是个什么三岁熟读四书五经的天才,外祖父亲自教养出来的神童。这么一个人物,怎么还来崇文馆里陪着不学无术的宗室子弟们读书了?外祖父能舍得?
接着就对上了那少年直视向自己的澄澈目光。
“……”温越福至心灵,这是祖母和外祖父嫌弃他惹是生非,故意把这个哥哥放到自己身边,专门看着他的!
果不其然,谢琢来了崇文馆的第一天,就凭借着自己广博的学识,驳倒了之前温越用来让先生吃瘪的一番诡辩。
最可气的是,谢琢年少成名,却不目无下尘,而那个时候谢氏又极其显耀,他很快就在崇文馆里得到了一群拥趸。
甚至还有一些原本混在温越后面的跟屁虫,也双眼放光地跟随这位去了。
心高气傲的小世子哪里受得住这个?索性和这个表兄打起了擂台。
谢琢是奇才?那他就让京城里这些老学究们看一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奇才!
从此之后,小世子再也没有心思去招猫惹狗,天天派手底下的人去打听,谢琢读了哪些书,做了多少文章,势必要压过他一头,灭灭他的气焰。
日久天长,倒是真的从那些书,以及每日和谢琢的辩驳中,找到了乐趣。
那个时候,邵霁还不像现在这么混不吝,他比寻常京城儿郎生得纤瘦,更像南边人的身形,一张脸又粉雕玉琢,活像个女娃娃,还被不长眼的宗室子弟出言调戏。
温越无意中撞上了这幅场面,想到昌怡姑母对自己和母妃的诸多疼爱关怀,怒火中烧,立刻命令奉礼把人揍了一顿。
那位宗室子弟被揍得脸上开了酱油铺子,回去之后就和长辈们恶人先告状,还不肯承认自己对邵霁的恶言。
就在年少率直,还没有历练成黑心狐狸的温越牙根咬咬,心里筹算着什么时候再让奉礼动一次手的时候,谢琢却恍若无意地站了出来。
原来那一天起争执的时候,他就躺在高处的山石上看书,把一切尽收眼底。
温越本以为这个表兄不食人间烟火,又讨厌又爱装,天天忙着塑造自己公子世无双的模样,万万没想到他会出这个头。
那之后,温越就拉着谢琢,让这个奉命管着他的表哥,被迫成了自己人。
梁京腊月,滴水成冰,三个金尊玉贵的小公子甩开了其他护卫,跑到了百姓的铺子里,对着几碗民间的浑酒一饮而尽。
“喝了这杯酒,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
“……阿越,我们本来就是表兄弟啊。”
“嘶——”一向规行矩止的谢二公子,被小表弟忽悠着喝下了一大碗酒,脑子都昏昏沉沉起来。
邵霁一言难尽地对着温越做了个眼色:
谢丞相竭力培养的继承人,好好的乖孩子,就这么被你带坏了!
从此,这个表哥就陪在他身边,度过了他人生启蒙之后最初的那些年。两个人总是能第一时间领悟对方的观点,一针见血,棋逢对手,惺惺相惜。到最后竟然是形影不离,甚至连邵霁,也倒退一射之地。
谢家出事的时候,温越被恍然无措的父王关进了府,不许他轻易出去。等到他得了自由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奉礼只给他带来了,皇帝下令谢琢被流放黔西的旨意。
大病初愈的温越不顾给父王的交代,策马狂奔而去,终于还是赶上了最后送别的机会。
那个陪伴了自己八年的哥哥,身形几乎被流放的人群和看守的官兵们淹没,在一片哭声和求饶声里,安静地如同死灰槁木。
“——谢琢!”
听到这声呼唤,他才回过头来,静静地望着温越,一言未发,眼神澄澈如同初见。
倒是十三岁的温越,泪水夺眶而出。
这是他知事之后,第一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出来,内心的百般痛苦和惶然仿佛都随着泪水,化在那一声呼唤里了。
谢琢露出了一个有点无奈而包容的目光,就像小时候面对和自己赌气的年幼的表弟一样,最后用口型比了最后一句话:
“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