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怒发冲冠地大步走来,浑身上下全无邵霁平日里见到的端庄从容,仿佛下一刻就能撸起袖子提着板斧上阵杀敌了。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身上那股子陌生的肃杀刚烈之气,又立刻如雪而消。
“阿霁?你也在?”
娘亲语气的变化,引起了邵霁的注意。
正是少年人最敏感多思的年纪,尤其面对得还是他最在意的两个人。
娘亲忽而暴露出来的一角不同面貌,让邵霁不禁在心里发问:为什么?娘亲在奚屿安面前都是这样的吗?和他平日里所熟知的那个端庄贵气的公主娘亲,全然不同。
明明不温柔,却如此亲近而真实。
那个东陵来的被奚屿安称为“五叔”的将军,抱拳一礼,就夹枪带棒起来,暗示了他家少将军,此番到底是怎么千辛万苦地从匪徒手里,救下他这个不中用的纨绔的。
“五叔!”奚屿安似乎并不认同,警告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真是虚伪,邵霁心想。
你们俩明明是一起的,又是上下级,他想说什么,还不是得了你的授意吗?非得装出副一方唱红脸一方唱白脸的模样,衬得你义气又大度。
而他邵霁就真不是个东西。
果不其然,话虽然被打断了,但他娘是什么人?立刻听出来前后的意思,把管事和护卫们喊来,事情一查。
那群匪徒,竟然是一群前段时间因为牵连进他们邵氏的生意,破产的倒霉商户,有一个就是被他那个看着春风化雨,实在酷烈寒冬的爹,查出来和官员勾结漏税的把柄,送进去的。
全家老少,尽皆受累。
而京兆尹顾念着公主府的情面,自然觉得斩草要除根,把刑罚往更重的方向一判,一个失去倚靠的普通百姓还能怎么样?自然是为自己的不法行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没想到,此人到了绝境,没了家人没了银子,马上连性命也留不住了,就生出了玉石俱焚的心思。打听到邵氏的小公子要去别庄避暑,就带着其他几个同样和邵氏有仇的人,布置下了这场谋杀。
不为求财,只为报仇。
若不是奚屿安来的及时,他这条小命,真得要当场交代在那里了。
娘亲特意没有屏退其他人,直接当着众人的面,让护卫首领说清楚了贼人的供词。
听得邵霁冷汗直流,只觉得浑身上下刚被太医收拾妥当的伤口,又哪儿哪儿都疼了。
接着,一道凌厉的巴掌就兀然掴向了他的侧脸。
“啪!”
这一巴掌太过响亮,惊得整座屋子里的十几号人无一敢发出声音,尽皆怔愣在原地,又立刻低下眼睛来,当作没看见没听见。
邵霁的头被狠狠掴到了一侧,耳边嗡鸣了许久,玉白的脸很快浮上了一道极厚的肿痕来。他只觉得眼前晕晕的,脸上辣辣的,那日光刺眼逼人,让他几乎不能站稳,差点摔倒在地。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被娘亲这样对待。
以往再怎么胡闹,娘亲凶过他,责骂过他,讥讽过他,也曾在他的额头敲板栗,却没有一次像这一次一般。
整个人浑身都凝结住了滔天的怒火,没有散发出来,皆蕴于内里,平静间敛起,反而让人触目惊心,战战兢兢,惧不敢言。
“邵霁,你若想作死,天底下有的是法子。”娘亲指着他的鼻尖,语气很平静,胸膛却剧烈地起伏着,“你却偏偏要害别人陪你一起死。”
受不了这话,更受不了她当着那个人的面如此说自己的邵霁,突然就红了眼睛,愤而哽咽道:“难道是我要那些人杀我的吗!是我让他来替我挡刀的吗!
我当时、我当时就应该被那些人砍死了,您就高兴了,痛快了!就没人来让您丢脸生气,也没人去连累您——”
一只大手突然捂住了他的嘴,拦住了他剩下的话,紧接着那陌生的青年气息又从后面包裹上来,扶住了他几乎摇摇欲坠的身体。
“公主,阿霁刚受了惊吓,心神不稳,口出不逊,并不是有心之言。”那人沉稳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身旁传来,呼吸间还带着刚刚才上的少府的药的气息。
多么可靠,多么完美,让他情何以堪。
邵霁万分委屈间忍不住想,这人身上那纱布,还是自己刚刚帮忙打的呢!
“屿安,你别说了,这孩子就是素日被我宠坏了。”
娘亲无奈地捏了捏自己的鼻子:
“邵霁,今日你若是真得出事了,不说其他人,只说那些跟着你的护卫,还有命活吗?可是这件事难道是他们失责?是你自己任性——为了玩闹非要甩开他们!他们平日保护你有哪一点不尽心,要你这样害他们?
难道本宫刚刚骂你还骂错了?”
“……”邵霁一边听,一边鼻子苦酸,窝囊水止不住地从俩眼涌出来,又被他拼命憋回去,到憋不住了,和鼻涕一起昏天黑地地淌了满脸。
这辈子就没有哪一天这么丢脸过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公主此前不可能不和你说过,你的身份给你带来的危险,以后别这么任性了。”
一条朴素的帕子囫囵地擦了他满脸,那从来没用过的粗糙手感,混合着眼泪的咸涩,扎得他那矜贵的皮肉又疼又痒。
奚屿安好歹也是国公府的大公子,怎么平日里就用这种帕子!
邵霁一边嫌弃,一边乖乖让他擦,嘴里终究还是软了下去:“是我错了,以后……以后我再不敢了。”
娘亲瞥了一眼奚屿安:“原来你也知道这个道理?你不是以为自己是铜墙铁壁吗?还学会给人挡刀了,我看你也别说他了,脱了衣裳直接就能上梁山了。”
“……”奚屿安噎住了。
“红琅,带二公子下去。”娘亲皱着眉头道,“你这三个月别想出门疯了,不治治你你还得上天了!”
“……知道了。”
邵霁心里其实已经对这个不速而来的大哥产生了好奇,不愿意就这么走了,却见奚屿安对着自己使了个眼色,只好跟着红琅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