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南枝倚在温越的怀里,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闪现出这么多年以来,娘亲的模样。
她放浪形骸,肆意潇洒的娘亲,是大梁最明媚的夏花,最锋利的刀刃,酒肉穿肠过,万事不留心。本以为世间女子,论放达不羁,再也没有能越过娘亲的。
其实只是她没有读懂。
没读懂,娘亲每一次痛快饮酒后,眼神里悠远的怀念;也没读懂,她看着自己时目光中的憾然。
娘亲,你在遗憾什么,又在思念些什么呢?
宜王府的院墙总是高大的,沉甸甸地遮蔽了大部分的视线。小小的她被娘亲高高地举起来。
“小阿枝,你看到了什么?”
年幼的她皱了皱鼻子,嫌弃道:“看到了我们的院子比温西瑶的小了一半!”
卫夫人点了点她的额头:“小怎么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娘,这里又没有种忍冬花,为什么你要取名为忍冬院啊?有什么深意吗”
那女人诡异地停顿了一会儿,方才哈哈大笑:“深意?深意就是这院到了冬天也太难忍了,我想让娘娘多分点冬炭的份例,但是又不好直提。下次你去请安的时候记得卖卖惨。”
信以为真的她无言以对,只能翻了个白眼,第二天真得啪嗒啪嗒跑去跟王妃那儿,骗回来足够多的炭例回来。
卫夫人摸着望着屋里的贡炭,摸着女儿的头,仰头而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真是娘的好女儿!来,点墨,把忍冬院的牌匾挂上去!”
忍冬,忍冬。
玄冬半死叶,未忍作别枝。
故人已逝,旧梦已院,只留下她一个孤魂野鬼,在生命的每一道缝隙里,塞进矫饰后的关于那个人的痕迹。
还得用嬉笑怒骂掩饰过去。
南枝没有见过那个给了自己生命的男子,对这个堪称陌生的家族,也生不出什么感同身受的悲痛欲绝。
她只是陷入了一种迷茫的忧伤,为她娘,为她娘本可以拥有了另一段人生。
若没有此事,卫小别会凤冠霞帔地被心上人迎娶过门,之后的每一个日夜,她舞刀的时候,除了一个聚精会神想要偷学的小萝卜头,还会有一个男子低眉浅笑着拊掌而叹,或者为她的刀啸身舞鸣奏一曲。
她喝酒的时候,会被一大一小两只手,一齐扒住酒坛,对着她无奈又严肃地摇头。
“他……”南枝搂住他的双手不禁收紧起来,“我爹去后,墓碑在何处?”
“楚少傅葬身火海,后来是母妃偷偷命人,准备了他旧年的衣物,在梓州给他立了一道衣冠冢。”温越任凭她依恋地把头放进自己的肩颈,把她整个人环抱住,“你若是想去,找个机会,我带你一同南下。”
“不。”
南枝的表情却非常坚定而清醒。
“殿下,我的身份不能暴露,不能露出任何破绽。我十五年不曾去看望他,那么再多几年也没有关系。这个事实并不会因此而改变。”
这番话说完,她忽而生出一种浓浓的疲倦来。
“殿下,你觉得我冷情吗?”
听到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的父族曾经经历这样的灭门惨案,她却这样淡然冷漠,甚至还能冷静地分析利弊,考虑皇帝和六族在此事时的想法。
南枝后知后觉。
她果然是楚氏的血脉,这样思维,或许是天生传承而来。她也好,那位名动一时的楚太傅也好,她爹和姚九思也好。
他们都是天生为权力而生的人。
即便她托身为女子,十几载被娇养在闺中,井底之蛙一般生活在深宅大院,没有任何接触权力中枢的机会,却还是能在短短几个月,飞速地将前朝局势分条缕析,参透清楚。
不仅能跟得上温越的思路,甚至还能为他出谋划策。
“你怎么会冷情呢?”温越按住她的头,“你从未见过楚氏之人一面,也没有任何感情,陡然知晓这件事,当然不会痛苦难堪。”
“殿下之前说,只能猜测姚九思是那位楚氏二公子。”南枝淡淡道,“但阿枝斗胆断言,这个猜测只怕是真得。”
从第一次见到姚九思的时候,她便没由来地感到亲切和面善,明明对方的名声极为难听可怕。身为皇帝身前的走狗权宦,民间百姓无不恨之入骨,宜王府也一直对他深深忌惮。
可那一天,琼枝苍树下,那人对着自己展眉一笑,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冥冥之中,下意识地靠近他,和他搭话。
而对方竟然也对她这个不起眼的王府庶女释放善意,甚至还记住了她随口提到的游记。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冬风寒雪里,遥遥一相望,犹如命中注定。
注定他们这对命途多舛的叔侄,不期而遇,相见而不相识。
直房所里,温祐心心念念的先生却正在擦剑。
这把剑并不贵重,甚至古朴得不太符合姚九思这样的身份,却被他异常珍惜地放在膝盖上,慢慢擦拭着上面的血,眼神宛如在凝视稀世的珍宝。
“都处理掉了?”他语气淡淡。
“是,大人。”一道女声从黑暗里轻轻传来,“只是除了那群人之外,似乎还有一群人开始追查您的身世,连姚府的老庄子上多年之前的仆役也不放过。”
姚九思轻笑出声。
温越啊温越,可惜你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能无功而返。毕竟你永远也想不到,替他遮掩身份的人,到底是谁。
“另外,主子传讯,说启王那里也有些动静,让您千万注意秋狝时九皇子的安危,万万不能让他出事。”
“让你主子放心好了。”姚九思将剑收回剑鞘,“还有,戚慎留下杨家女绝不会只是为了名声,定是和杨甫忱定了什么交易,没有查出什么吗?”
“有些眉目,杨家女被戚淼救下来时已经疯疯癫癫了,但身上还有封信。据我们的探子所查,那信的伪饰,和杨甫忱之前在江湖门派中买凶时相传的密令一样。”
穿着宫女服饰的女子将一张画着图案的纸呈了上来:“故而,应当是杨甫忱派去丹州的人查到了什么别的事情,借杨家女的手递交给戚慎。”
以此为交易,换取戚慎对女儿的照顾。
丹州?姚九思蹙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