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北璇双耳嗡嗡作鸣,眼前那些高低不同的人影开始恍惚幻化。
一张张陌生的笑脸,因为隔着一道幕离,看不清晰,模糊中变得愈发荒诞,身上缝缝补补的衣服好像也沁出了血色。
“阿璇?阿璇!”
正是悚然,却被两声呼唤又拉回了现实,抬眼正对上了孟玉修担忧的眼神。
她想说一声没事,嗓子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来,肩膀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下一瞬,便被他搂入怀里。
“别怕,没事,咱们马上就上清音台了,没有别人。”一手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
孟玉修心中错愕。
郡主这个样子,分明是害怕人群。
所以她才离世索居,常年不出玉鸾院?
清音台高约五丈,依水而立,确实如孟玉修所言,除了他们和守卫的兵士,再没有其他人。温北璇渐渐恢复了镇定。
江风肃肃,吹起她的衣裾和鬓发,她将包好的琴放到了几案上,临栏远眺。
脚下波涛滚滚,粼粼生光。
天地空荡,所有的喧嚣嘈杂都被遥遥隔绝,令她安心。
孟玉修往琴上拨弄了几声,果然让她回过头来。本以为她又要像前几日一样骂自己糟蹋琴,不料却见她颔首:
“不错,这次手法对了。”
虽然孟玉修是她见过的天赋最差的学琴之人,但只要有进步,就不算无药可救,自己的束脩也没有白收。
她依着他刚刚弹出的旋律拨弄了一小段,乐声便如皎皎的月光流泻开来。空旷高台,琴声和着滚滚江水流动的声音,显得愈发空灵。
原来这就是清音台。
小时候学琴的时候,便听女先生说过京鹤大师以琴论道的典故,还以为是编撰的轶事,没想到确有此地。
郡主弹琴的时候,身上总有种剥离了平日冷漠的平和感。孟玉修心想,虽然还是面无表情,整个人却像是松弛下来,仿佛这就是她栖居的安宁之地。
温北璇奏完一曲,自觉找回了手感,却发现孟玉修望着自己,想了想:“你也想来弹一曲?”
根本对琴不感兴趣的孟玉修:……
“我不想弹它,”他伸出手,没有放在琴上,反而箍住了温北璇的肩膀:“我想谈谈我们。”
“放开。”温北璇要挣脱,却被他抓得更紧,冷了脸,“孟玉修!”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讨厌我吗?”他叹了口气,语气轻柔,动作却强势。
曾经他一度坚信,她不仅十分厌恶自己,还认为嫁入孟氏是耻辱,所以对他避之不迭。可这些天她的认真耐心,又完全不是能对讨厌的人做出来的。
孟玉修再一回想,便发现除了刚成亲时的拒绝,之后的每一次不欢而散,最先结束话题,转身离开的都是自己。
是他先提出了分院而居,也是他让母亲掌管自己院里的事情。
只不过她从未提出异议,而是欣然同意。
温北璇闻言,半晌摇了摇头,却不肯看他,“不讨厌。”
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也很害怕。
夫妻这样的关系,相敬如宾是最安全的,若越了那条线,她就要被迫拆除自己的壁垒,生剖下那层裹了很多年的皮,太危险了。
“那天阿璇跟我说,你自私自利假清高。”孟玉修诚恳道,“我不知道为何你会这么想自己。”
“有一些话我就想告诉你,却一直没有机会:当年新婚之夜,我挑开喜帕看到你的时候……心里是极欢喜的。”
温北璇依旧没什么表情。
但孟玉修却感到自己抓着的那只手冒出了许多冷汗。
“以前是我自负,对你误解颇深,既然你其实不讨厌我……”
温北璇终于有了反应:“你见到我,为何欢喜?”
“因为,一见倾心。”
“你倾心的不是我,而是所谓的梁京冷玉,所谓的华歆郡主。”温北璇冷冷道,“但那都是假的,并不是我。”
那是母妃在外人面前塑造的完美假象。
她的气质高华是金银绫罗堆砌的,她的冷清自矜只是为了掩饰不善言辞,她的美貌才情不过是人们盲从渲染后吹捧而来。
没有一样是真得,没有一样属于她自己。
“孟玉修,你知道‘冷玉温竹炽月刀’是怎么来的吗?”
梁京三姝,名绝天下,最开始是从她十四岁那年昌怡公主的赏春宴传出的名头。
出岫湖畔,碧水白桥,曲水流觞。邱氏筝年辩理论经,侃侃而谈,一个人说倒了一群公子儒生。
有人恼羞成怒,扬声道:“可惜邱小姐满腹文章也考不得功名!女人家只能在宅院里绣花生子——”
话没说完,白光如电,他身前的几案便被劈了个两半。
一把刀插在他双腿之间,差点捅进去。
许国公府的少将军荆朝睥睨了他一眼,施施然把刀提了起来,一句话也没说。
那人却在那一刀一眼下,哆嗦着尿了裤子。
满座肃然。
荆朝是她娘在军帐里生下的,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壁上的陌刀。
她在黔西边沙之地长大,九岁能扬刀立马,十一岁就跟着许国公上了战场杀人。回京后的十六岁生辰礼物,不是其他贵女们喜爱的锦衣脂粉,而是国公爷向皇帝为她的军功请的封赏。
朔月将军。
梁京这些人在她眼里,便犹如羊羔白兔。
羊羔白兔却当着她的面大放厥词,说起屁话来了!
众人仓皇着后退,潮水一般躲开了这个女修罗,恨不得离那把刀八丈远。
那刀和他们平日赏玩的美刀完全不同,朴素无华,毫无装饰,刀口却锋利得阴邪,黄沙的气息和鲜血的腥味挥之不去,仿佛和刀身浸润成一体了。不知道斩杀过多少人,才有如此浓厚的煞气。
唯独温北璇坐在原座,面色未改。在荆将军坐在她旁边的时候仍是冷冽如初,一点害怕惊慌的模样都没有。
好好的曲水流觞,谁还有心情继续?众人表情凝滞地看着邱筝年倒了杯茶,敬了座上唯二的两个少女。
宴后这件事被大肆渲染,传成了千奇百怪的版本,渐渐的便有许多人把她们三人放到了一起,说一冷清,一温雅,一飒爽,恰是冷玉温竹炽月刀。
而这番话,在母妃的运作下,流传得更广了。
原本她的声名在梁京贵女中并不出众,恰是因缘际会,和那两位绑到了一起,才成了“三姝”之一。可事实是,邱筝年为当之无愧的才女,荆朝更是吃沙子的铁血悍将,唯独她,不过是欺世盗名。
从始至终,温北璇都不是所有人以为的那个冷玉华歆,只是一个笨拙迟钝,害怕交流,注定让所有人失望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