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觉得,我这次选择留在丹州,亏了?”温越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属下不敢!”行风忙道。
嘴上说不敢,但其实他们许多人都是这么想的。为了丹州这件事,温越里里外外耗费多少心力,眼见着就能名利双收,把杨家拉下马,他却选择让姚九思和晏临章回京,把功劳让给了别人。
另一方面,因为他人不在京城,也让别人钻了空子,以至于启王等人崭露头角。
简直竹篮打水一场空,里外两份亏!
温越缓缓把身体靠在椅背上。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若按照以往的作风,此番他绝不会留在丹州收拾这个烂摊子。
可是……
“你下去吧。”
是夜,温越独自走上了丹州城楼。一个守夜府兵看到他,吓得连忙跪下。他摆了摆手:“不用伺候,本王随便走走,你忙你的就好。”
“是。”
丹州的夏夜是很美的,站在高耸的城楼上,便觉得宝蓝色的天幕低垂下来,仿佛巨大的掌心拢住了破败的人世,比京城的夜空要干净澄净许多。眯起眼来,一弯弦月近如眼前,仿佛伸手就能抓到似的。
温越坐在箭楼的外台上,以手做枕,仰面躺了下来。
风声灌入耳中,分外清晰,带来了远处灾民们领粥时的低语,带来了工头们夹杂着东陵方言的吆喝,鼻间都是泥土味和水腥味,和京城里也截然不同。
那些锦绣繁华,仿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
耳边传来了衣裾摩擦的窸窣声音,温越睁开眼睛,便对上了南枝黑亮的眼睛。
四目对视,唯有风声萧萧。
南枝一语未发,只是坐到他旁边,学着他的模样躺了下来,看向夜空。
“你听到了吗?”过了好久,温越轻声问。
“听到了,是城门前支起的小摊子,传来的买卖声。”他没有明说,南枝却奇异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最开始的时候,城门外只有脏乱简陋的难民棚,人们表情麻木,生死由天。
但这一个多月以来,大家的面貌越来越有活气儿和盼头,渐渐的,身体强壮的人们加入河工的队伍,还有人有了余力去附近的山摘草药,和夏季新熟的山果野蔬。
于是城门前各种各样的摊子也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往灾前靠拢。
“等永定堤修补好,夏汛退了,城里也能慢慢重建起来……丹州百姓就能恢复原本的日子……”温越喃喃道。
当初主动请旨来丹州,他满心都是私欲,只想趁此把杨家打下十八层地狱。
可是那一天,他带着孟玉修把陈路显吊在城门口,又开放粮仓,新起医棚时。
千千万万的丹州百姓,如潮水般齐齐跪下。
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
生而为皇子皇孙,年少便掌权,他身前从来不缺跪拜之人。当年他跟在绍永帝身后祭天之时,下面文武百官和京城百姓三跪九拜的情景,要比这一幕壮观多了。
这些人一个个形销骨立,衣不蔽体,脸上甚至还带着泪痕,嘴上呢喃的话他甚至听不太懂。他们连他是谁都弄不清楚,只是自发地跪了下来,枯萎的眼睛里都盈满了感激和依赖。
那是他前所未有的感觉。
好像有什么,如山一般沉重,在他们跪下来的一瞬间,压在了他的身上。
温越觉得掌心一热,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握住了他。
“所以你选择了留下来。”耳边传来了她笃定的声音。
就算理智上明知,这一留是亏,是让步。
“阿枝,我做得对吗?”温越的眼中难得露出了茫然。
南枝撑起身子,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还记得,当日的紫藤花小筑外,你跟我说过的话吗?”
那时她问:“世子,想出去走一走吗?”
那时他答:“见一见外面的世界,知道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样,天下人又到底是个什么样,或许也能看到一个新的自己。”
温越的眼神一凝。
“殿下,这一次,你看到天下是什么样,看到自己是什么样了吗?”
她把他一把拉起来,指向城楼之下丹州的断壁残垣,指向更远处连绵不断的山影。
黑影之外,更有江天碧海,山河无尽。
“这不是对错,而是取舍,你选择了更多的人,选择了更好的自己。”
“殿下,京城关不住你的人,更关不住你的心。”
十七岁的温越曾深深自弃,以为以自己如今的机关算尽,权欲满身,再也当不起邱秉之教的那句“亦有仁义而已矣”。
却不知有些人,穿风披雪归来,旧望如初。大梁山河是他的骨,千古教化塑成他的血肉,京城权势场六年的厮杀,也磨不平他心上的剑。
他永远也不会成为杨甫忱那样的人。
南枝抵上他的胸膛。
“在涉水镇的那几天吃的东西,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最粗糙的食物。”她的眼睛有些湿了,“魏大娘的馒头,蒸得真不怎么样啊。”
让她现在也没忘了入口时一言难尽的口感。
只是,这一次若回程,再也吃不到那样的馒头了。
“那一天看着血流成河的涉水镇,我想了很多,也明白了许多以前不理解的事情。”
三公六族,前朝显贵,多少无辜人命尽丧他们的私欲之下?
“看到越来越好的丹州城,我真得很高兴,也很骄傲,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选择了留下来。而丹州之外,还有更多的地方需要殿下,京城从来都只是一步台阶而已。”
“昨天你那样难过,我一开始不明白你的难过,后来在霜竹苑里躲清净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了你和孟玉修的话,我才明白。”
“殿下,哥哥,”她感受着他忽而乱起来的心跳,强势地把自己的手指插入他的指缝,十指相扣,紧密合一,“越郎……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心里有晏临章呢?”
“我遇见了一个这么好的你,别说心里,就是眼里也放不下别的男子了。”
温越心下一震。
“我不告诉你,一是想就此和晏临章恩怨两清,从此断得干干净净;二是因为,这些事情根本无关紧要,我自己就能解决,不配让你烦忧,不配让你意乱,不配让你一怒之下失去理智杀人——”
“你是我心里的明镜台,我不愿你为了我染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