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修好容易把手里的一份文书看完了,又饿又困,干脆以手支腮,斜靠在太师椅上打起了瞌睡。
浅睡易生梦境,他半阖着眼,偷懒也没能偷到安生。
梦里是四年前刚成亲那日,自己情意绵绵地掀起新婚娘子的喜帕,一张冷清绝艳的脸庞便映入眼帘。
他被灌了不少酒,已经有了微醺之意,望着喜烛下的女子,柔肠万千。
这便是要和他共度一生的人了。
孟玉修不敢冒犯,先坐到了她的身边,想和她说些话。
“听闻郡主闺名北璇,”他抓起娘子的手,仿佛抓住了一片云,“我……我痴长郡主五岁,以后能喊你璇妹吗?”
谁知话音刚落,她便如同被针扎了一样,迅速把他的手甩开了。
华歆郡主把脸偏了过去,不肯看他,表情却从一开始的漠然变得抗拒。
孟玉修的酒意醒了几分:“是我唐突了郡主。”
合卺酒交盏而饮,郡主的手腕却一直在发抖。他怜惜她远嫁而来,初次面对陌生的男子不免紧张害怕,不愿粗暴行事,温存地把她抱到床上,落上一吻。
“别怕,我以后会好好待你。”
他覆在她身上,轻轻解开腰带,胸口相贴的一瞬间,便是从此以后他们最亲密的接触了。
“不——”她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推拒地抵住他的胸膛,整个身体直往后缩,“等等!”
孟玉修被浇了冷水,停了动作。
“我——”郡主闭着眼睛,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今日不甚方便,公子可否再过些时日?”
他望着她极度抵制的样子,心下叹息。
“那便早些安置吧。”
他轻拍郡主的后背,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希望她不要紧张害怕,却觉得她的身体紧绷,如同下一刻就能崩断的弓弦。
原本还想和她说说话,先熟络熟络以免疏离。
罢了,来日方长。
孟玉修躺在她身旁,望着她背对着自己的模样,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
……
梦里,郡主初时的抗拒和多年后的冷漠合在了一起。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抓住她,本以为又会如往日一般扑了个空,没想到却抓到了实体。
“?”
孟玉修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只见自己的手,正抓在面前人的袖子上。
“姐夫,做什么梦呢?急成这样?”
恪郡王站在身侧,正故作惊讶,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他一下子醒了过来,差点没把椅子给带翻了,连忙松开小舅子的衣服,“殿下,咳,下官一时困顿……”
“姐夫怕什么,打个盹儿而已,人之常情,本王又不是责备你。这些天劳累你为我分担,我还得谢谢你呢。”温越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姐夫几日都没能回府,只希望长姐知道了,不会生我的气。”
“……”呵,他回没回府,估计温北璇都不知道吧。
若是说出去,他堂堂孟氏嫡长公子,成亲四年,连妻子的腰都没摸过,怕是能让人下巴都脱开。
成亲那几日,郡主借口来了葵水,不肯行事,渐渐的,又变成得了风寒,说怕过给他,竟然直接搬去了厢房。到后来,借口都不肯找了,只要他人一过来,丫鬟便在门口说一句:
“公子,郡主已经睡下了。”
他一开始还有耐心,时日久了也冷了心肠,干脆直接提出分院而居,省得看到屋子心里还堵。
没想到,郡主居然犹豫都没犹豫半分,瞬间就同意了。
只怕她早就想分院住了吧!
从此,夫妻二人貌不合神也离,如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就这么话都没几句的过了几年。
温越把案上孟玉修做的预算初案看了看,和他讨论起了拨银的日期人手安排。
两人正事说完,却听郡王道:“嘉元这几日在孟府叨扰,过得怎么样了,没给姐夫添麻烦吧?”
“哪里哪里,郡主蕙质兰心,又十分和善,和我母亲妹妹们相处得都很愉快。”
温越一边点头,一边事无巨细地问起妹妹近日的吃食剂量,几时入睡,几时起身,有没有再出府,衣裳够不够穿,觉不觉得热……
第一次看到温越这样滔滔不绝又婆婆妈妈地念经,孟玉修越来越沉默。
怎么问得跟他会慢待郡主一样!
“殿下,反正如今也不像一开始那样忙碌了,您不如也跟着下官,住进寒舍?”
有什么问题您亲自关心成不?你们兄妹俩真是让他怕了。
温越早就想心上人想得紧了,只是忍不住顾虑那天看到的痕迹,怕她心里仍是有阴霾,想先让她放松放松。
原本还等着小舅子问自己姐姐的近况,孟玉修绞尽脑汁地备了一堆应付的说辞,结果到最后就听他说了一句: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正好顺便看看长姐。”
恪郡王和妹妹分别没几天,就翻来覆去问这么一筐话,对长姐却只有句“顺便”。
他这个名义上的娘子,到底跟府里人关系多平平啊?
看来郡主并不是单独针对他,而是觉得世人皆是虫豸,一视同仁地冷待。
孟玉修竟然还生出了一丝宽慰。
孟府。
约柳端着果盘进了里屋,便看到自家郡主坐在床榻上,眼珠子木木地空望着对面,没有落到实处,一张脸半点血色都没有。
“小姐!”
约柳是温北璇的陪嫁,自幼便贴身照顾她,见到她这个模样,连忙走近,把她揽进怀里。
“又魇住了吗?别怕,别怕,约柳在呢……”
好一会儿,温北璇的眼睛才眨了眨,她的手颓然地抓起床边一张纸,又强迫自己继续看了下去。
那是孟侧妃给她的信。
“小姐,别看了……”约柳面露不忍,半含着目光跪了下来,“您已经离开王府了,没有人还能再逼迫您,您又何必这么伤害自己!”
熟悉的笔迹,熟悉的言语。
洋洋洒洒都是苛责,都是歇斯底里的迁怒和贬低。
母亲辛苦把你养大成人,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若是听母亲的话,现在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连温西瑶那种货色,都能相看三公六族的公子了,你呢?若不是母亲劳心劳神,你嫁都嫁不出去!
你知道梁京中人都是怎么笑话你的吗?竟然还没有半分羞耻之心,四年了,连区区孟氏子都笼络不住……
你要是有半点奋进心,母亲怎么会输给平氏这种破落户,你要是有半点关怀,韶儿又怎么会那么小就没了!现在整个太子府都是温越的天下了,呵呵,我看你以后能依靠谁?
越到后面,字迹越发狂乱。
都是你这个贱人!我怎么生了你这样娼妇都不如的废物女儿!韶儿已经被你害死了你还要继续气死母亲吗?猪狗不如!猪狗不如!
温北璇的手指都攥得青白,却还是强迫着自己不停地看下去,仿佛是一种特意安排的自虐,不痛彻心扉,不肝肠寸断,绝不罢手。
“小姐……别看了别看了……” 她倒是面无表情,约柳却痛哭流涕地磕起头来,“二公子的事关您什么事呢?前朝的争斗又怎么能怪在您头上?您走出来吧,走出来吧!”
上一次娘娘的信寄过来后,小姐足足三日都没有进食,独自把自己关进房中,不停地弹琴,直弹得十指鲜血淋漓。
她真得害怕。
自从六年前之后,小姐身上的人气就越来越少了。她对这人世已经毫无留恋,仿佛一缕轻烟,随时都会随风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