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诏狱。
这里暗无天日,发黄的墙壁上布满了污渍,黑红的血迹和不明的黄白物混合在一起,有些地方墙灰已经掉落,露出了斑驳的粉块。乱飞的蝇虫从这一头,嗡鸣着落到了铁制的一排刑具上,又被坐在一旁擦拭刀架的狱卒一巴掌扇跑了。
“晦气!这个月又关进了不少野彘。”另一个狱卒醒了醒鼻子,对着地面啐了一口,接过兄弟身旁的布,跟着擦拭。
野彘是这些诏狱小卒们之间的黑话,每个进了这里的人,无论曾经多么显赫,在他们眼中都像是只待宰的牲口,就算最后能出的去,身上也得被剐下来一道肉。
“可不是吗?上头一句话,我们下头跑断了腿。”先头那个压低了声音,“运气不好,这个月排班到这儿,大家伙可得仔细着点。没见着老蒋,啧啧,杨大人审他的时候我就在旁边,那血流的啊……”
“唉,谁让他猪油蒙了心?因为个女娘做出这等事来,同僚一场,咱看着也不是滋味……”
“放我出去!陛下——我要见陛下——我是被冤枉的啊——陛下——”
一道歇斯底里的嘶哑哭喊,打断了两个小卒的谈话。
“那位,是前儿进来的?”
“可不是吗?还是个国舅爷呢,呵。”
“听说他叫了一晚上屈,这嗓子还挺厉害。”
“等着吧,厉害不了多久,我有经验,一会儿就喊不出来了。”
果然,过了一刻钟,那哭喊声便渐渐弱了下去。
承恩侯穿着一件灰色的囚衣,面如土色地倒在了角落里,只觉得喉咙里能冒出烟来。他的脚边倒是有个带有豁口的瓷碗,里面装了水,可他闻了闻,就恶心地快要吐出来,哪里愿意再喝进去一口?
这几天大理寺的野狗们,没让他合过半个时辰的眼,每当他困倦难忍之时,就往他身上泼凉水,脚底扎银针,时刻让他保持着神思清醒,再轮番审问。
“我没有——不是我——”
“娘娘!娘娘救我——”
他只是车轱辘地吐出这些话,抱着最后一点希望,盼着宫里的妹妹能想办法把他救出来。
没错,他的亲妹妹可是当朝唯一的贵妃!还有九皇子——殿下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他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等他出去,一定要让丁家这群叛徒,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地上的承恩侯已经气息奄奄。一个黑色的身影却出现在狱门之外。
“侯爷,久违了。”
承恩侯几乎是立刻爬了起来,往前膝行着,摸到了铁栏,小声而急促地喊道:
“是你!是不是娘娘让你来的?她来救我了是不是?”
承恩侯忍不住涕泪横流,一张老脸几乎快被铁栏压得变形。
“我真得没有做!我……我承认,当时我鬼迷了心窍,忍不住还是让丁家继续去黄州动手。可我之后立马就后悔了啊!让人半路把密令截回来了……”他痛哭道,“我还特意派人去丁家确认了,他们没有收到,第二道密令也销毁了,我,我……”
不知道是其中哪一步出了错,他以为发出追回并销毁的第二道密令,竟然还是到丁家人手里,最后被杨经栩给搜罗了出来。
来人声音淡淡:“那你之后为何不告诉娘娘?”
承恩侯的喉咙滚了滚,面色灰败。
固平山案后,他一开始也害怕此事与他有关,便再三派人去确认是不是丁家出手,收到的结果都是无关。何况,他哪里能想得到,丁家会使出借刀杀人之法,派人混进匪徒里来刺杀宜王?他当然也以为真是澹州流匪!
何况,那段时间九皇子眼见着不太好,他就更不敢去触贵妃的霉头了,一来二去,心怀侥幸,就拖到了现在……
“娘娘她是不是有话让你带给我?”承恩侯艰难地把手伸出铁栏外,想摸到那人的衣角,“她是不是有法子救我了!”
来人缄默了一瞬,用一种沉甸甸的目光,望向了狱内这个蓬头跣足的人形。
“有。”
是夜,绍永帝在宫女的伺候下,洗去了一身的疲惫,刚回到寝殿,便看到一群人跪在了殿门外。
中间跪着的,正是夏绮丹。
一向簪星曳月,盛装华服的贵妃,此时钗环尽除,珠珥皆摘,只着了一身素裳,散开三千如瀑的长发,肃穆地跪在殿前。见到他来了,便哀哀切切地磕头:“陛下——臣妾有罪。”
绍永帝闲闲地走到她面前,见她低眉顺眼,一脸悲伤愧疚的模样,冷笑了一声。
“爱妃犯了何错,还要大半夜地来朕这里脱簪待罪?”
他一指点了点夏绮丹的衣服,慢条斯理道:“这衣裳,朕远远儿地望着,还以为你要给谁服丧呢。”
夏绮丹听着,不禁打了个激灵,又磕了个头。
“臣妾听闻陛下派人拿了家兄,虽然不知道他犯了个事,但一定是深负皇恩,伤了陛下的心。臣妾不敢也不愿为家人开脱,只恨自己常居宫内,只一心伺候陛下,竟然忘了要时刻提醒家人牢记圣上的大恩大德,因此万分愧疚痛苦,特来请罪。”
言罢,便又重重地磕头,每一下都在暗静的深夜里发出咚咚的钝响。
夏绮丹连续嗑了三十几下,只觉得额头火辣辣地疼,眼前也似乎冒出了金星,却还是没有听到皇帝发话,只能咬咬牙,继续嗑了下去。
直到她快要坚持不住地倒下,一只金履才掂在了她的额头上,阻止了她继续的动作。
“爱妃有心了。”绍永帝看着脚下这个瑟瑟发抖的身影,愉悦地勾起了唇角,“只是你一直在宫中,不知道你母家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也是自然。爱妃何必自苦呢?”
他半蹲下来,抬起了夏绮丹的下巴,玩味地打量着她血迹斑斑的额头,懒洋洋道:“太医呢?爱妃这张脸蛋如此难得,若是就这么破相了,岂不是可惜?”
夏绮丹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感激又孺慕地望向皇帝,行礼谢恩。
“不过,爱妃真得不好奇,你兄长做了什么吗?”
“陛下说得哪里的话,这是前朝之事,臣妾是后妃,怎么能随意打听?”夏绮丹柔声道,“兄长首先是陛下的臣子,他做错了什么,自然有英明神武的您来裁决,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我置什么喙。”
“还是爱妃知礼。”绍永帝亲自把她扶起来,“承恩,承恩,朕为何赐给你兄长这个封号,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没明白,实在是叫朕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