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后脑的伤不重,药方我写好了后,奉礼会去配,每日早晚涂抹一次就好,一旬后再过来复诊一次。另外我让小童给她煎了祛除风寒的药,等她醒了给她喂下……”
济仁堂的小苑,女大夫辛夷拿出一张纸,笔走龙蛇地写着药方,絮絮地交代着南枝。
进来之后不过半刻钟,这个原本蓬头垢面、满脸都写着要杀人的大夫,就快速地整理好了表情,老道娴熟地替邱筝年把脉诊治,一气呵成,让原本满腹狐疑的南枝放下心来。
“好了,你看着她,我去那边屋子,有事喊奉礼。”
辛大夫非常不拘小格,一句也没问她们二人是谁,诊金需要多少,付给谁,更别提什么待客之礼,寒暄问候了,说完不等南枝回话,就自顾自地小跑出去。
南枝知道很多富有才华的隐逸之士,多多少少有些怪癖,也不见怪,而是打发了松云出去买些糕点回来备着,然后自顾自地坐在了床边,托着下巴看着困倦不已睡过去的邱筝年,等她醒来。
百无聊赖的她,不由自主把目光放在了邱小姐的身上。只见她睡梦之中也是姿势端庄,双手平放在腹部,身子笔挺,呼吸均匀地仿佛数着秒忽似的,头也半点不歪,简直可以描画下来做个礼训范本!
邱小姐这么睡不累吗?
也许是辛夷大夫这屋子里熏了助眠的药散,也许是褪去了之前的紧张惧怕,确认了此时的平静安全,邱小姐睡得倒还算香甜。
她的睫毛轻轻扑闪着,眼下隐隐的青黑,也遮掩不了她如莲似兰,澹雅清润的容颜,人是琼枝,气是绛雪。
和南枝几年前遥遥一见的她相比,更添了一分成熟后的恬然。
当年温北璇的生辰筵,宴请了梁京许多贵女。小小的南枝带着点墨,曾经好奇地前去偷偷观望。
那时候的邱小姐,衣成千堆雪,风姿如仙,在众贵女中鹤然而立,似乎是与人辩论诗书,神情温润,从容不迫,出口成章,侃侃而谈,淡然却坚定又自信。
“那位便是和长姐齐名的‘温竹’吗?”
冷玉温竹炽月刀。
冷清绝艳是宜王府的温北璇,温润兰雅是邱家的邱筝年,炽月灼然是国公府红衣猎猎,弯刀赫赫的朔月将军。
她们是多少梁京女儿们心中向往的影子。
却没想到,此去经年,那个让她惊鸿一瞥的姐姐,如今落到这番田地。
南枝知道如今六族之中,戚杨二家最为鼎盛,分居左右二相,把持朝政。
却没想到,会如日中天到他家的小辈,都能如此横行霸道。戚家的戚淼也好,杨家的杨皎也好,这些野皇子野公主,比起因为皇帝而战战兢兢的温氏王孙,更加肆无忌惮。
南枝看着邱小姐,难免物伤其类。
这世间,何等不公。
男子有机会建功立业,无论出身,凭自己的本事搏一份家业,总能立身于天地。她们大多数女儿家却只能如菟丝花一般,出阁前依附于父母,出阁后依附于夫家,诸般束缚于身。如邱筝年这样的才女,失怙之后也会如此多艰。
邱筝年幽幽醒来,睁开眼便对上一道宁静致远的目光,那少女托着腮,打量她的目光温和而怀念。
“邱小姐,你感觉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邱筝年感激地站起来,对着她折腰一揖,“今日多谢县主出手相救。”
“之前在车上不是说了吗?我叫南枝,喊我名字就好。”
南枝笑眯眯道,难得结识一位平辈的姐姐,性格温柔,博学多识又长得好看,她不免心生亲近之意。
邱筝年看她笑意娇俏,明眸善睐,十分喜爱,唇角也忍不住翘起了弧度:“好,你也直接喊我名字吧。”
药童送来了药汤,松云服侍着邱筝年喝下,梳洗后换上合身的干净衣服,又送来刚买的糖蒸酥酪,让两位小姐分食,自觉地退了出去。
南枝看着邱筝年赏心悦目地食用糕点,还是把温越的打算和她丫鬟的所在告诉了她。
“此事,不会麻烦世子吗?其实……我以后尽量不独自与杨皎共处,应该也就无事了。”邱筝年低垂了眸子。
“世子有自己的考量,姐姐不必多虑。”南枝了解温越,他不是什么古道心肠的热心人,替邱筝年出头应该有其他原因。见邱筝年如此退避,有些不解,“此事本就是杨家的过错,筝年姐姐,你为何……”
她听到的传闻印象里,邱筝年不该是这样软弱苦忍之人啊?
邱筝年苦笑:“大抵是我习惯了吧。”
她生母早逝,这些年来,祖父出走,父亲亡故,家里翻天覆地,只有幼弟与她相依为命。接管了家业的叔父不慈,她为长姐,又怎么能再和以前一样不谙世事地做大小姐。
与杨家退亲后,为了护住小弟,让他安生读书,她便再没同意叔母给她相看人家。
她就这么嫁出去,小弟该怎么办?
可是独木难支,她自小跟随祖父,学得都是圣贤书,浩然义,讲诗评典在行,于经世行商根本半点不通。她勉强打点着母亲留下来的庄子铺子,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样的境地下,她仿佛被打磨光了身上所有的棱角,年少时的那些才名,都成了镣铐,让她每行一步,便沉重一分。曾经那个光彩照人,侃侃而谈的邱氏温竹,变成了一个碌碌无为,沉默寡言,只知妥协避让的老女,再也寻不回。
南枝看着她眼神黯然的样子,没有追问,每个人的都有难处,哪里是能轻易说于别人的,只是转开话题:“我刚来梁京,正觉得十分寂寞,能认识筝年姐姐,真好。”
她握住邱筝年的手:“姐姐以后可以常来宜王府找我说话,或者出去游玩。”
邱筝年心里一热,回握了过去。
两人原先的生疏渐渐褪去,语气也变得随意起来,话题天南海北地扯着,十分融洽地闲聊起来。
南枝讶然于邱筝年的博闻广识,正兴致勃勃地听她说起书里看来的雍州风情,便听到房门被敲了三下,松云在门外说。
“县主,世子来了。”
“进来吧。”
松云闻言才推开房门,两个男子迎面而入。
“世子哥哥!”
南枝拉着腼腆的邱筝年走了过去,却见温越身旁站着一位不认识的青年。他生得姿容秀美,一双眼睛却阴柔而幽冷。
邱筝年微怔。
没想到今日,还是会见到他。
“见过世子殿下,杨公子。”
他便是杨五郎?
温越握住南枝的手,使了个眼色,带着她走出了房门,把空间留给两位当事之人。
杨经栩的目光落到了邱筝年身上,看着她额头上还缠了一层医布,脸色苍白如纸,不禁蹙起了剑眉。
杨皎真是被母亲宠得不像话了!
这件事发生在碧虚山庄,怎么逃得过昌怡公主的眼睛?在她的宴上差点闹出人命,这让公主怎么想?一张折子告到陛下那里,祖父都得喝上一壶!幸亏宜王世子告知于他,这才有了补偿挽回的机会。
“今日之事,是我杨家不对。”杨经栩对着她长长一礼,“明天我会带着阿皎,亲自上门赔罪。邱小姐的诊金,我也会出。若小姐有别的需要,杨经栩也在所不辞。”
他还是……一点也没变。
邱筝年轻笑了一声,笑意有些苦涩,也有些看开的无奈。
“上门赔罪就不必了,此事我也不想声张出去成了别人的谈资,只希望此后杨家能管好杨小姐。”邱筝年垂下眼睛,“若说需要,确实是有的。今日我本来是想拜访昌怡公主,为我弟求得国子监的名额,没想到被令妹误以为我是要找公子,这才出手为难。
公子若要赔罪,不如把这件事办了吧。”
她弟弟自幼苦学,以他的学识,要进贡生院根本不是难事。可恨府里那些魑魅魍魉,用龌龊手段让他大病一场,失了机会。偏偏她那时又因几间铺子的货物问题焦头烂额,没有顾得上。
她人言微轻,可是对于杨家,一个小小的贡生名额,想必手到擒来吧?
果然,杨经栩几乎没有迟疑,便点头应下了:“可以,还请邱小姐把令弟的名讳学籍等告知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