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良辰近,三春淑气研。三月三这日清晨下了一场匆忙的丝雨,润物无声,把满城开得秾烈的春花浸湿,更添了一分鲜亮明媚来。微风好似二八少女的柔荑,拂过行人们的脸庞,几只燕子从翦翦风物里掠过,没有留下痕迹。
点墨支起了忍冬院的窗,让小丫鬟把窗棂上的雨痕擦净。见南枝梳洗得差不多了,方把昨日绣楼送来的新衣从熏笼里小心抱起,为南枝穿上。
“我们枝枝今天真好看。”卫夫人坐在一旁,笑眯眯地打量了女儿一圈,心中分外满意。
南枝却蹙起眉头,对着镜子打量了片刻,摇了摇头:“太招摇了,点墨,换个素一点的簪子。”
今天说是出去玩乐,可谁不知道王妃的心思,明显是要借着昌怡公主的春宴给温西瑶物色夫君,而她只是想多结识些人物,没事去出这个风头做什么。
“是,小姐。”点墨打开妆奁盒,却发现一支陌生的白玉簪,一看成色和做工就非凡品,指尖顿了顿。小姐何时多了这么一根簪子?
从宜州回来后,小姐就把杂事分给了另外三个丫鬟,而她则作为忍冬院的掌事,分派活计,不再负责这些琐事杂务。大概是回京后哪位贵人送的礼?
南枝一低眸,便看到点墨犹豫地拿起那支郁李簪,眼皮一跳,“等等,这支……比较贵重,春宴人多,万一丢了怎么办?”
心虚地把那支簪又放进了钗盒。
她心里藏着点鬼,但经过这几日反思后,头脑清醒了不少。
当日听到贵妃要给世子送填房,她第一时间心里涌上的竟然是一丝涩意,之后才是忧心贵妃的阴谋诡计。那一瞬间她才惊觉,自己从儿时起就闭目塞听,不怎么见人,遇到的又是世子这般的人物,知道身世后,难免会有那么一丁半点的别样心绪。
曾经她以为只是童年时的出糗,让她对着世子别别扭扭,可今朝重逢后,再细细咀嚼这六年来她时不时的思念,她再不能自欺欺人。
她仿佛被重重砸了一榔锤,惊醒了。
哪怕只是一点出于皮相的遐思,也要及时掐灭。
为了隐瞒这身世,她才战战兢兢活了这么多年,也绝不愿意这件事有半点泄露。事已至此,她一辈子都会是宜王的女儿,世子的庶妹。
即便贵妃没送成人,但世子迟早是要成亲的。到那时,她若还有一丁点这种背逆人伦的念头,该如何自处?又对得起谁?
既然决定了只把世子当作兄长敬爱,就不能再因美色神驰。这支簪,还是收起来为妙,只做个纪念和提醒,省得看见了又助长遐思!
点墨只作没有看到她变换的脸色,又挑了其他钗环为她理鬓。
卫夫人见她收拾妥当了,拿起一只装着兰草的香囊系在她的腰间。
“娘,你今天也跟点墨出去逛逛吧,戴着幕离也没人会认出你来,总是在府里歪着,也不嫌无聊?”
卫夫人从回来之后,就一直带着点墨在屋子里鼓捣玩意儿,一会儿是新颜色的口脂,一会儿是游记里看来的新鲜菜,比在宜州时更悠闲了。
“知道,娘在京里也有些老友,今日也打算聚一聚。你别管我了,玩你的是正经。”
南枝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加了一句:“不许喝酒。”
“……”卫夫人笑意一敛。
“点墨,给我看着她。”南枝冷酷地说,“她要是出去敢喝一滴酒,我就把她屋子里那些破玩意儿全扔了。”
“是,小姐!”
“哎——枝枝啊!我就喝一盅!一盅!枝枝——”
不顾亲娘的哀嚎,南枝带着松云出去了。一出二门,便看到奉礼正在着人备着车马,身后站着的正是温越。
世子今日穿了件雪青色的锦袍,上纹兰草,精致的束腰紧缚,垂下一根碧绦系着的云纹韘形佩,更显得他腰背笔挺,风仪出尘,如琼林玉树。
温越正在和奉善交代着照顾好身体不适独自在府的温展,看到南枝走过来才住了口,走上车来自然地伸出手:“上来吧。”
南枝讶然:“我们俩?”
“王妃和瑶妹廷弟出来得早,已经坐上了另一辆车,让你来了直接和我坐。”
“……”好吧,自觉不去打扰人家亲母子的南枝认命地搭上他的掌心,扶着他上了车。
世子的手掌有些偏凉,握住她的时候一使劲,凸出的腕骨在衣袖间若隐若现,弧度带着青年男子特有的锋利。
奉礼呵斥了一声,马车磷磷地动身了,直奔向昌怡公主设宴的碧虚山庄。
比起对儿子们的苛刻,绍永对女儿们却十分宠爱。尤其是他的嫡长女昌怡公主,一出生时正赶上西宁军大破羯人。捷报刚送到皇帝案上,后宫里谢皇后便发动了。
那时候的绍永帝尚是壮年,还算是个励精图治的皇帝。他欣喜若狂,以爱女的名义大赦天下,又不顾朝臣们反对,给刚百日的长公主就赐下了丰饶的封地。
几十年过去,曾经抱有凌云志的皇帝已经变成个喜怒无常、肆无忌惮的疯子,为妹妹受宠而吃醋打趣的皇兄们也死的死,走的走。唯有昌怡公主,风云变幻中屹立不倒地做着皇帝的爱女,受着他对人世间唯一剩下的柔情。
长公主性喜豪奢,行事肆意,过得简直是整个大梁所有女子最向往的生活。她第一任夫君去世后,不愿意接受父皇安排的那些青年才俊,一个人南下跑马游玩,结识了江南首屈一指的富商家的公子。见人家公子生得俊,直接一鞭子把人卷住,抢回梁京做了驸马!
绍永帝心疼爱女,便许驸马母家为皇商,又是免税又是增设港口。驸马爷到了梁京后,也没耽误发挥家学,开了一堆的酒楼赌坊,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碧虚山庄,便是驸马送给长公主的生辰礼,里面的园景规设,都是驸马依着公主喜好亲自画出来命人建制的。事情一传出来,羡慕得满梁京的妇人女儿们都咬紧了帕子,男人们也聚在一起酸溜溜地诋毁。
长公主听闻后哈哈大笑,竟然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庄子以后就开放一半与京城的人们共享,许贵族们在此游玩设宴,俨然成了个梁京的景点。
宜王府众人一进了山庄,便被仆婢们引入了清凉台。只见这座玲珑雅致的台阁,四周芍药齐绽,开得烂漫无忧。竹帘半垂,雨过天青色的薄纱帐被风吹得微鼓。帐内影影绰绰,四周站着娴静的侍女们,举止优雅,与其他地方的实为不同。
“五弟妹来了。”
一个宫装丽人坐在上座,衣饰比起夏贵妃并不如何华丽,却典雅有致。昌怡长公主眉眼明秾,甚至没有戴多少奢华的首饰,只在发鬓间簪了一朵刚摘下来的芍药,上面还沾着今晨的雨露,却半点不减她的仪态万千。
南枝不敢打量得太过,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好,就和温西瑶被昌怡公主一手一个揽了过去。
“西瑶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姑母差点都认不得你了。”
温西瑶年幼时见过昌怡公主几次,很是喜欢这位大方的姑母,本来多年不见有些隔阂疏远,听到此言便甜甜地笑了,甚是不见外地抱住了她的胳膊。
“这位是南枝吧,之前听说你身子不好,一直养在府里跟藏着宝贝似的不让我们见,今天可算是见到了!”
周围陪坐的几个贵妇也跟着附和,奉承地说了些玩笑话,听得南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