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节南枝才不过六七岁光景,只是个垂髫小童。谢王妃还未仙逝,但身体已经不大好了,平侧妃和长姐温北璇的生母孟侧妃共同主事后院。也因此,长姐和四姐比起她在府中多得许多体面。
尤其是温北璇,本就是宜王第一个孩子,一出生就得了封赏,颇受爱重,被悉心教养。当年她正值花信之期,人出落得极美,而气质不凡,在京中素有佳名,与另外两位杰出的贵女齐名为梁京三姝,才子士人们称她们为“冷玉温竹炽月刀”,争相追捧。
但温北璇性格冷清,不愿意搭理两个年幼的妹妹,更罔论拿出长姐的身份劝导教养了,故而姐妹之间并没有什么情谊。而她和温西瑶年纪相仿,平日里相处就各种看不惯对方,虽然因为王府教养并未真得做些欺辱之事,言语上却不免有些刺耳的话来。
两位侧妃娘娘时常带着温北璇和温西瑶去宫中走动,便会得不少赏赐。有一日温西瑶从姑母昌怡长公主那里得了枝极美的魏紫宫花,一回来便簪在头上向她炫耀。甚至还有些丫鬟也在背后暗声奚落,说都是王府女儿,却同根不同命。
南枝受了委屈,却不愿意和卫夫人诉苦。她们母女那时本就因为习武之事彼此不愉,又都性情倔强,不肯先和软示好。她越想越气,又十分艳羡那宫花好看,便想去王府的花苑里偷摸着折下些花,在屋子里戴戴解解馋。
宜王生性附庸风雅,好玩名花、养名鸟,刚从江南的名匠那里得了株新培育的重瓣郁李,名唤“罗带新雪”,其花色纯白,馥郁脱俗,遥遥望去时灿若云霞,洁若积雪。
南枝对那花十分动心,便想趁着世子回府看望王妃,府中人手忙乱之日,撷来一朵。反正那花朵簇簇,少了一朵应该也不会被发现。
谁知道去了后发现,宜王为了更好地展示这花,将它移栽到了高台之上,并佐以假山石景,摆成一方小小的园艺来。她本就是个身量矮小的幼童,根本够不着那花,若是直接攀爬,又很有可能破坏那园景。
于是她打量四周,发觉若是直接爬到墙头,正好能够得着边缘枝叶的花。
南枝刚习得轻功,虽然不甚熟练,但爬个墙还是没问题的,便蹑手蹑脚地从边侧攀着高树爬到了墙头,慢慢往罗带新雪的方向挪动。
谁知就在此时,墙下却突然传来几道人声。
“阿越今日去见了姑母,她气色如何,我去拜访会不会打搅到她休息?前几日父亲还说汴州有位名医,想寻访来替姑母诊治……”
“母妃这两天倒是好多了,表兄一会儿随我去便是。不过你支支吾吾的,还特意拉我到这里来,不像是因为母妃吧,有什么你就直说。”
“嗯……前日听闻璇妹在找一卷琴谱,我国子监有位好友出身琴师大家,藏有那琴谱的剩下半卷,只是我不好与她直说,阿越你……”
南枝本就做贼心虚,听到声音更加心惊胆战,墙头本就没有遮挡之物,只要那两人再走几步,就能把她抓个正着。她年幼心焦,六神无主,便急匆匆就要跳下去躲避。
“哎——小心!”
被这一声吓了个激灵,南枝脑中一片空白,脚边一滑就摔了下去。
完了完了。
摔下去的第一时间,南枝想得不是自己可能摔伤,而是父王那极其喜爱的罗带新雪,正对着自己的方向,只怕要被她砸成了残花烂枝。
这下祸闯大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青色身影迅疾跃来,径直跳上了高台,把一株罗带新雪踢到一边,拎小鸡仔似的拎住了她的衣襟作为缓冲。
二人齐齐摔倒在花台上,山石盆景,一片凌乱疮痍,那据说宜王用了好些宝贝才换来的、花苑里几十花匠日夜呵护才养成的名品娇花,被压成得枝断花零,好不可怜。
“……”
南枝跌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还正懵懂,就被那人又马上推开了。
抬头就对上了世子表情不怎么好的脸。
“阿越——阿越你没事吧?”另一人也上前来。
南枝不认识,但看他衣着口吻,猜测是谢家的公子,于是更加窘迫。脑袋却转得飞快:
祸事已经闯下,责罚在所难免,但她会哭。
只要她哭得够惨,哭得够悲,这又当着外男的面,说不定这两人心一软就遮掩过去了!
于是心一横,又钻进了世子的怀里,小手把少年劲瘦的腰抱得死紧:“世子哥哥!呜呜呜呜……”
这事南枝有经验,不能直接号啕大哭,毫无美感,要委屈巴巴,双肩小抖,声音哽咽,显示出自己难过至极但又拼命忍住的坚强模样,更能惹人怜惜。
“怎么了,可是摔疼了?”谢家公子看她这动作,声音焦急起来,“这位是……”
“是府上幼妹,年纪小不怎么出来见人。”世子的声音却非常冷静,“阿枝,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在这儿?”
“……”本想抽噎着蒙混过关的南枝,只能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口齿不清地诉说缘由,只是把自己受的委屈稍微添油加醋一番,却越说越觉得自己实在倒霉,分外心酸,哭得更真了,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又想到谢家公子是外人,更觉得丢脸异常,不愿被人看到自己这皱巴巴的丑脸,于是把脸往世子怀里埋得更深。
……世子这衣服熏得什么香,还挺好闻。
“阿越,唉,这本来这都怪我,刚刚喊了一句吓到了她,才让她摔下来……”
谢家公子心里想的是,看这小表妹所言,可见在府中生活不太好,他们二人把这瞒过去便算了,“再说了,这花也是你先用脚踢飞的,我们二人责任更大。”
对,对,你能这么想就好了。
“……我怕不踢,枝桠划伤了她眼睛。”温越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表哥。
“没关系的,世子哥哥,”南枝哭得嗓子都哑了,却十分有风范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是阿枝太过贪心,想要摘花,还连累了两位哥哥,实在不行,阿枝让娘亲和娘娘说一下,预支了我的月钱来赔吧,呜呜呜……”
哎呦,这说得也太可怜了,身为王府贵女,摘朵花算什么?还得要偷偷摸摸的,平日里指不定受了多少气。他们谢家的花苑,还不是随那些天魔星们随便折腾。还说月钱,这小丫头能有多少家底,这罗带新雪只怕让她支一百年的月钱也还不上啊……
“没事,别怕,到时候姑父怪罪下来,就说是我和你三哥比划功夫,毁了这花。”
“这,不太好吧……”南枝小声嗫嚅,抽抽搭搭。
南枝正窃喜,就又被人抓着后领挪开了。
世子,你就这么嫌弃我吗?
“确实不太好,”温越皮笑肉不笑,拎小猫似的拎着她,“阿枝身体没受伤吧,有没有摔疼?”
南枝被他眼神看得毛毛的,赶紧摇了摇头,就见他克制的眼神扫在了自己的衣襟上,上面全是南枝蹭上的眼泪和鼻涕。
“没事就好,”温越点了点头,“跟我去见母妃吧。”
“?”南枝挣扎起来,哭得更惨了。
天啊这是什么破哥哥,铁石心肠,看那边的谢公子,这才是她亲哥吧?
她刚刚怎么就说没事?她这么柔弱摔下来怎么可能没事?现在说腿疼还来得及吗?
谢王妃不喜欢被打搅,又要养病,故而免了每日晨昏定省,南枝一年到头也没见过她几次,对她模糊的印象只剩下不露声色的威仪。这位嫡母比起两位侧妃和笑呵呵的父王,更让南枝惧怕。
南枝不愿意去,又不好撒泼打滚,索性拿出老手段,翻了个白眼昏了过去,还不忘找个舒适的角度倒在世子怀里。
“哎呀,她这……阿越你看你!姑母身体不好,拿这事去打搅她做什么!小表妹不会出什么意外吧,赶紧喊大夫!”
“我就是吓吓她,谁让她故意蹭脏我衣服。”
南枝只觉得一双手把自己搂住了,面前凑过来道平缓的气息,似乎有人在细细打量她的表情。她连忙憋住呼吸,眼珠子也不敢乱转了,直把自己当只死猫任凭那两人折腾。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那人把她抱在怀里,“哎,再装?真叫大夫了啊?”
“……”听不见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