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晋五十六年,沈兰亭二十岁心境。
门被推开了。
“你来了。”
光线照射进来,映得沈长陵脸上晦涩不明,也映得对面人明黄龙袍刺眼无比。
龙袍加身之人带来了一杯毒酒、一条白绫、一把刀。
沈长陵轻嗤一声:“皇上是想要沈某的命。”
沈长陵仰着头,看着曾经嬉闹打闹的兄弟终于露出皮影戏幕后的真容。
“温明政,你自问还担得起我这一声兄弟吗?”
温明政就这么一层层踱步而下,俯视着沈长陵,他的表情太过冷漠,“身陷名利场,何言兄弟情?长陵,你太天真了。”
“天真?”沈兰亭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两个不成调的字,“你把我八年的热血给践踏在脚底,把我沈家世代忠诚当成玩物,把战死沙场的百万英魂视为玩笑话……天真?你在说谁天真?”
“如今何为天真,还重要吗?历朝堂沉浮者,轻易子信任于旁人,然各为其事,终目的不同罢了。”
“好一句轻信任于旁人,温明政,你我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我沈长陵哪点对不起你,你竟然这样对我?”
温明政突然大笑,笑声中带着浓浓的嘲笑,缓步他旁,轻轻蹲下身子,开嗓道:“你没有对不起我,长陵,你很好,坏的是我。”
“长陵,你知道吗,我自小就很羡慕你,你天赋异禀,有着绝对的聪明才智,在私塾时你考试次次都能得甲首,后来当了将军,也是立下赫赫战功。”
“你十二岁便上阵杀敌,十六岁便被封为镇国大将,世人皆道你是个天纵奇才,说你比我更有资质当皇帝,无论你走到哪里,都是光芒万丈,所到之处,皆无人注意我。”
“儿时,我父皇经常在我面前感叹,说你是个天资卓越,是旷世奇才,是个当皇帝的料。可长陵,你知不知道,我才是父皇的儿子!”
“你太耀眼了,我只能在你的身后当个小丑,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比不上你,我的父皇他永远看不到我。有时候我会想,父皇更希望你是他的儿子吧。”
那缕太阳射得人睁不开眼,沈长陵索性收回了视线,讥笑道:“所以,你嫉妒了,甚至开始怨恨起我来,就是因为我比你强?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是臣,你是君,我是永远忠于你的,我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能稳坐帝王位。”
温明政拂袍理襟,用指尖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我自然是知道的,我要的就是你帮我登上皇位,不然你以为,这么多年的虚情假意都是从何而来?”
沈长陵唇齿间满是嘲意道:“我不信这么多年你对我都是虚情假意,明政,一个人,怎么可能从小装到大!”
“那你信错我了,长陵,自幼时起我父皇就给我说过,你长大了是要辅佐我的,你们沈家,世代忠于晋国,你父亲辅佐我父皇,你辅佐我。”
“那你既知我沈家世代忠于晋国,那你为什么还给我安上一个谋权篡位的头衔?”
温明政拂袖道:“这个头衔我安的不对吗,长陵,你手握几十万大军拥兵自重称霸一方,试问,你真的从没想过自己登上这个皇位吗?”
沈长陵问心无愧道:“我从未想过。”
温明政展笑轻声道:“可是我不信,因为你比我更有天赋当皇帝,长陵,你真的就甘愿这么一生都臣服在我的脚下吗?”
他们年少轻狂的兄弟情谊早在权力的碾压下支离破碎了。
沈长陵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缓声说:“我不是做皇帝的料,我也从未想过当皇帝。”
“我不信。”温明政吐出三个冰冷的字。
“信不信由你。”
沈长陵突然凄苦的笑出了声:“高丞相在朝堂上弹劾我的话你都当真了是吗,还装模作样的跟我说你身不由己,你可真是会演了温明政,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演起了戏?嗯?是和扬万里相识的时候对吗?扬万里这个西域派来的奸细,你早就勾结在了一起,为的就是这一刻吧?现在你目的达成了,你满意了吗?”
沈长陵说:“战争已经结束,大西域国已归顺我大晋,其他小国自难逃天下大势,这天下终究成了你的,你我八年前的推想,也终于成了真。”
沈长陵说:“阿政,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登基大喜。”
温明政嗓音低沉:“长陵,你难过吗?”
“悲伤、难过、痛苦又如何?再多的情绪都换不回我阿爹阿娘的命,换不回我沈长陵为你抛头颅洒热血,换不回战场上百万忠将的血……强权面前,我如蝼蚁。”
“长陵,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若恨我,拿起这把枪,杀了我,你不杀我,死的就是你,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
温明政将一把金枪丢了他,那是先帝赐给他的落日熔金。
沈长陵探身去拾落日熔金,那是他沈氏一族的傲骨。
沈长陵无声长吸,默默的端起了手中的长枪,昔日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武器,如今却对上了他主的颈项。
温明政无畏无惧,蹲下身子,用力掰着沈长陵的肩,“杀了我,杀了我这皇位就是你的了,杀了我带领你的孤魂军,破了这皇城自立为王!杀了我啊长陵,你在犹豫什么,杀了我!杀了我!”
温明政看着沈长陵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一点为权利所吞噬的沦陷,甚至映着他此刻荒诞的举止。
沈长陵低头伸出拇指擦拭长枪上的金龙,用指尖描摹着金龙的轨迹。
一遍,两遍,三遍。
越是描摹,越是可笑。
他再也挥不下伴他尽斩敌首的金缨长枪。
身前的,是终其一生守护着的天下黎民,身后的,是由权利和欲望所支配的他所护着的那个情同手足的阿政。
他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奈不得温明政分毫,眉峰高攒,数次启口欲语却终只化一息长叹。
“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将臣亡。一朝天子一朝臣,阿政,我累了。”
沈长陵最终也没有对温明政提起那把击杀胡人的长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