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瑜风在微凉的夜色里踉跄前奔。
啪嗒一声,黑色玄纹靴踩碎一截木棍。
再哧溜一下,他踩到青石街凹陷中积留的水坑,雨水被黑色玄纹靴踢起来,溅在衣袍上、裤腿上。
他踩着青石、木棍、积年的雨水一路来到万花楼前。
在一片断壁残垣中,见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希衡半弯下身,白衣上有红梅似的鲜血、一缕墨发倾洒在身前。
天穹中孤月悬星,她神情专注,周身如沐月华,在给一名手臂被木板砸穿、再不处理就会手臂坏死的修士上药。
希衡不是医修,但修士哪儿有不受伤的?
她会一些基础医理,也会处理外伤。
在见到她那刻,萧瑜风整个人都仿佛呆住了。
流逝的时间、轮转的世界在这一刻好似都安静、消失,世上只剩下她,他只能看到她。
她没事,还不等萧瑜风仔细体会这一刻心中的滋味,便蓦地发现——
希衡身上披了一件男子的、天蓝色的崭新衣服。
衣服上有血雾、纹理上有繁琐的暗绣,每一处细节都在彰显着不凡,用料考究。
衣服的原主人似乎身量高挑、是属于男子的完美身材。所以,这件属于他的衣服搭在希衡身上时,就像一个英武的成年男子,环住了她。
魔族太子,玉昭霁。
这一刻,萧瑜风的心脏被摧天的仇恨和怒火点燃,他神色狰狞如恶鬼。
难道玉昭霁真的对她做了什么事?
萧瑜风紧紧掐着手心,实在没压抑住心中奔腾流淌的复杂情感。
“师尊身上的衣服是?”
“别人所赠。”希衡略过玉昭霁的名字,她现在没必要和萧瑜风有多的牵扯。
听见希衡这冷淡敷衍的回答,萧瑜风的心蓦地缩紧,压迫胸膛,快呼吸不过来。
他一旦想到,也许是魔族太子玉昭霁对希衡做了什么。
甚至,占有了她,才让她羞于启齿,这么敷衍回答自己,萧瑜风就感觉难以呼吸。
他认为师尊希衡是个虚伪的人,可也认为她是一个爱好声名、至少表面看起来不染纤尘的人。
一旦被玉昭霁所辱,她一定只能隐忍下此事,遮住满身痕迹,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她只会在夜里,用清水濯洗一切痕迹。
萧瑜风想杀人。
可是再想想,如果真的发生了这一切,难道不是他亲手造就的吗?
他亲眼瞧见她进入万花楼、亲眼看见她涉险,被魔族太子揽在怀中。
他为了报仇、摆脱她的控制,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现在纵然希衡没死,他没摆脱她的控制,可希衡受辱,他的恨也算报了一半,他应当高兴才是。
可为什么他一点高兴也没有,为什么他这么痛?
她明明这么坏,明明这么利用他……
萧瑜风眼里满是血丝,情状如同濒临癫狂边缘。
希衡奇怪地看着他,心道萧瑜风此时这个造型去玄清宗,都能被当成魔给扔出来。
如果此时萧瑜风堕魔,希衡还有得麻烦。
希衡冷声:“萧瑜风,你在想什么?”
萧瑜风跪下,抬起头:“师尊,您……”
他想问是否有登徒子对她做了什么,可最终问出口的却是,“师尊在万花楼遇见了何事?弟子见四周似有极大的鬼气,想必师尊受扰不小。”
绕了一圈圈子后,他终于问到:“师尊这些时辰都在做什么?”
希衡能轻易看出萧瑜风兜圈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将那名伤者的手臂用木板固定住,注视萧瑜风:“萧瑜风,此时是本君问你,而非你问本君。”
她直接问:“今夜的事,你知道些什么?”
希衡从萧瑜风翻来绕去兜圈子问今夜的事,就笃定萧瑜风一定知道一些什么。
希衡眸中瞬间清冷的寒光让萧瑜风语涩,她太敏锐。
今夜的萧瑜风脑子也太混沌,他好像什么都想不了,脑海里只有一个人。
此时,被萧瑜风甩下的顾语也用金阳谷遗留下的秘宝,再次和萧瑜风进行传音。
金阳谷的这些属下,之所以能在玄清宗、凌剑峰做了许多连希衡都不知道的事,就是靠这些秘宝。
顾语眉梢上全是焦虑担忧:“少主,是属下,属下传音不能太久,否则定被华湛剑君发现。”
他苦口婆心劝:“少主此刻勿要表现得太担忧,否则,若华湛剑君发现咱们意图借邪祟之力,致她重伤或者身死,她一定会诛杀我们。”
“少主,大局为重啊。”
顾语真是不懂。
他们一直在少主耳边提醒华湛剑君的不好,为了复仇大业,也诬陷过她许多次。
比如说陷害她给萧瑜风下情蛊、比如说朝元炉鼎之事。
这么长的时光、这么多亲近的属下在少主面前诋毁她,少主也信了,此刻在少主心里,华湛剑君应该是一个虚伪做作、工于心计、内里阴狠的小人。
为什么都这样了,他还放不下她?
难道那份情有这么深吗?
顾语脑中蓦然划过一蹙花火,情?
少主对华湛剑君究竟是孺慕的师徒之情还是……男女之爱?
修真界伦理等级森严,师者如父,少主该不会糊涂到这种程度吧?
顾语生生打了个寒颤。
夜风寒凉,给萧瑜风吹回一些理智。
他不能让自己做的事暴露,萧瑜风恭敬回答:“禀师尊,弟子今夜发现万花楼中有诡物作祟,几次想进入万花楼,却破不开禁制,只能准备回玄清宗请人支援。”
“所以,弟子发现师尊在万花楼,才多问了几句。”
希衡不置可否。
无论萧瑜风说的是真是假,她都知道萧瑜风曾偷袭、杀害过她。
之后,萧瑜风若再对她有不轨之举,希衡一定会清理门户。
她冷淡转开目光。
现在伤者众多,送上门来的劳力不用白不用,希衡吩咐萧瑜风:“帮他们处理剩下的伤势。”
“是。”萧瑜风行礼、拱手应答。
萧瑜风如今还是希衡的徒弟,尊者为上,无论萧瑜风是恨她敬她还是……既恨又爱,都得遵循希衡的吩咐。
身份的差距犹如一条鸿沟。
他沉默走过去,为地上的伤者处理一些伤势。
萧瑜风在万花楼找到一些酒,用烈酒给这些人的伤口消毒,匕首划过腐肉,处理得倒是井井有条。
一对受伤的夫妻等着萧瑜风救治。
妻子憔悴地躺在丈夫怀里,护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萧瑜风一边沉默救治,一边煞白了脸。
这样的情景有些刺到了他,因为他忽然想起,如果师尊希衡真和魔族太子有什么,他们二人修为相仿、辈分相同,难道他们未来也会这么亲密?
玉昭霁可不像萧瑜风,是希衡的徒弟,不会有这么多束缚。
萧瑜风如果修为高一些,就能看出希衡元阴尚在。
可他修为远不如希衡,哪里能看透希衡的状态?
萧瑜风几乎将手中匕首嵌入掌心,他很好地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如果希衡真和魔族太子亲密起来,强强联合,他这辈子都别想摆脱她了。
萧瑜风便大着胆子:“师尊,您身上那件衣服上也有血雾,而且……还萦绕着淡淡魔气。”
见希衡蹙眉瞥来,萧瑜风连忙说:“弟子并非敢质疑师尊,只是斗胆提议,师尊脱下这件衣服。若是御寒,弟子年壮力强,可以弟子之衣御师尊之寒。”
在法宝那头默默听着的顾语:……
若他没刚才那个猜测还好,一旦有那个猜测,便越看萧瑜风的形迹,越像对师尊希衡爱而不得、既爱且恨的模样。
这算盘珠子都快崩他脸上了。
希衡则嫌曾杀过自己一次的人脏,而且她真的不算冷,谁懂?
希衡道:“不必。”
她披着那件天蓝色带血雾的衣服,静冷的蓝色和热烈的红色极好相融,毫不在意拒绝了萧瑜风。
萧瑜风一咬牙:“师尊……”
法宝那边的顾语则已然确认,金阳谷少主萧瑜风,真的对自己的师尊有胆大妄为的、疯狂的不伦之恋。
顾语痛苦闭眼,华湛剑君清冷端方,从未对他行过勾引之事啊。
他,怎能狂悖至此?
金阳谷的复仇大业,又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