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腥臭的血液糊满手指,右手依然紧紧攥着莲花青梗,皎白无瑕的莲花瓣上,沾着她的血。
不染神官不可置信地捂着胸口的伤,嘴唇哆嗦许久,才勉强问出心中疑惑。
“你——”
“你究竟是谁?”
“区区无名仙域,怎么可能有堪比上神的修士!”
“这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
望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苏忆桃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朕?”
“朕不过是个普通人——”
“普天之下,通天之人!”
“你是人?”朱颜下意识反驳,随后又心虚地揉着头顶的龙角。
“不是,但这并不重要。”
暮泽侧眸瞥向朱颜,后者无辜地眨眨眼睛,默默闭嘴。
“……”
万顷神力从天裂倾泻而下,激起阵阵骇人的罡风。
鸿蒙仙域之内,苏忆桃便是当之无愧的天道主宰。
无尽虚空仿佛是感应到她的盛怒,只见那天星坠落,流光飞舞。
不染神官如履薄冰,充满怨恨的双眼死死盯着苏忆桃,将两株无名白莲横在胸前,随时待战。
“哈哈哈哈哈……不可能!”
“神才是万物主宰!”
“神才是万物主宰?”苏忆桃低声喃喃一句,倏地用阴翳的眼神看向她,“汝蠢然一物,安知天地大道?”
“你——你!”不染神官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气得当场吐血。
不到尘埃落定,盖棺定论的时候,谁又分得清猎人和猎物?
“自朕执掌仙域,恪尽职守,臻于至善,从未主动招惹神族,不是朕做不到,而是不愿意去争!”
紫瞳窥三界,岂会是难事?
苏忆桃斩断三道枷锁,跳出六道轮回,摆脱天道控制,不再做牵线傀儡,凌驾于仙道之上,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
承蒙玄落厚爱,点化桃妖,收她为徒,授她以礼,教她诗书,传道讲义,甚至在她深陷囹圄之时,执灯引路,让她迷途知返,不至于跌落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予命之恩,不可忘却;知遇之恩,不可辜负。
玄落需要禁忌仙王留守仙域,庇佑苍生,苏忆桃又岂有推辞之理?
是人,是妖,是仙,是神,这些对苏忆桃来说都不重要,只要能与暮泽长相厮守,便此生足矣。
春风化桃李,此生得遇良师,何其幸哉?
平生三大幸事,良师护道,益友同舟,佳人携手。
三幸同在,苏忆桃怎能不知足常乐?
不染神官崩溃地大吼大叫,就连手里青色的花茎都被她捏瘪,“你还真敢大放厥词!”
“别以为有些实力,就能为所欲为!”
苏忆桃微微垂着头,手指捻着暮泽亲手给她编织的剑穗,一缕白发顺势从肩头滑落,“大放厥词?”
“啧啧~”
“既然如此……”
三分冷傲,三分轻蔑,四分绝情,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停顿,瞬间将不染神官娇躯一颤,惊出浑身冷汗。
“那么现在就,给我——”苏忆桃猛地抬起下巴,温若春风的声音陡然一变,宛若古钟长鸣,在诸天寰宇震荡不止。
“跪下!”
帝王威仪,可镇天下。
苏忆桃天生帝运,一身气场可不是吹的。
金铃回荡,剑袍猎猎作响,青竹绶带垂在右侧,随风飘动,云门细绳系着一只天狐白玉佩挂着左边,末端还点缀着几片花瓣。
脚踩黑白混沌,身绕紫雾鸿蒙,如雪长发被晚风吹得漫天飞舞,美得云遮星月,一个个自愧弗如。
煌煌帝威如同浪潮般涌来,不染神官只觉身负万石,脊背刹那间就被压弯,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在虚空中。
不染神官用颤抖的双手撑在膝盖前面,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俯跪在莲花玉台上,嘴角溢出丝丝血迹。
与此同时,跟着不染神官共赴仙域的侍女侍从们,也遭到了社会的毒打,死无葬身之地。
既然神灵自诩高贵,仗势欺人,那就该做好被反杀的觉悟。
凉凉夜色~
“你!怎么敢,让神下跪——!!!”
不染神官正要掐诀求援,却发现苏忆桃化作桃瓣消失不见,顿时心中警铃大作。
一只玉足轻轻踩上白玉莲台,清风吹起裙摆,隐约可见脚踝处三只刻满上古符纹的金镯。
面对未知,即使是神,也会恐惧。
“你……你要干什么?”
“噗呲!”
“啊——!”
惨叫声划破黑夜,令人不寒而栗。
殷红的血珠溅了不染神官一脸,曾经惊艳八方的脸颊,此刻变得狰狞无比,半分美感也没剩下。
玄都剑洞穿不染神官的右掌,将她钉在白玉莲台上,堂堂上界神灵,此时要多狼狈,就有多么狼狈。
抹胸半碎,露出几分春,让人垂涎三尺。
苏忆桃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但很快就舒展开来,暗自庆幸没让暮泽来。
用酒浇灌,叫桃花酿,那么用醋泡的,自然该叫糖醋桃花了!
“草木愚夫!夜郎自大!你迟早要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绝望会笼罩这方天地!就连你,也要跪下向本神官求饶!”
苏忆桃拔出刺穿她掌心的玄都剑,左手在虚空一握,汇聚而来的混沌气息即刻形成一只无形的手掌,掐住不染神官的脖颈,将她从白玉莲台上提起来。
“一个文官,也敢跟朕叫嚣?!谁给你的胆量?”
放在平日,苏忆桃不屑跟她废话连篇,可今时……
倘若说不染神官先前还心怀侥幸,那么当苏忆桃一言道破她文官身份时,破灭的希望悉数化作绝望。
要知道,不染神官自始自终都没提到过她的官身!那苏忆桃是如何知道的?细思极恐!
再次对上那双仿佛能够洞察世间一切的紫瞳,恐惧顷刻间顺着脚踝爬满全身。
“你……你怎么知道的?唔唔!放…开……我!”
暮泽一行解决掉其余神灵后,纷纷被朱颜拉入镜像空间看戏。
如果非要说还缺点什么的话,那肯定是缺少一包瓜子,一盏清茶,还有小曲儿。
由于某种原因变秃的桃枝轻轻探出袖口,卷起掉落在地的无名白莲,意念微动,便将它们种进芥子空间的荷塘里。
“你的救兵,应该快到了,那朕——就不多留阁下。”
炽盛的金光从天裂射出,一柄鎏金流星飞镖破空飞来。
空气炸响,嗡鸣刺耳的声音狠狠摧残着在场诸位的耳朵,只有为数不多的仙修不受影响。
然而——
就在苏忆桃想要调用【毁灭】法则时,三千仙界,万里仙域,同时受到某种未知力量的封禁,而她丹田内的仙气更是被抽离九成之多,即将枯竭!
苏忆桃:“?”
身后紫御桃花遮天蔽月的法相化作仙光消散,苏忆桃霸道的气息也萎靡下来。
同时,身处镜像空间的暮泽几乎在同时受到波及。
反观苏念雪、朱颜、柳长青等,却并未受到分毫影响。
“妻主!”
“当心!”
就在流星飞镖即将击中苏忆桃时,暮泽的狐尾缠住她的腰,往后狠狠一带。同时施展逍遥惊鸿步,借风而行,搂着不在状态的苏忆桃倒退数丈。
纵然如此,他们也只是堪堪错开流星飞镖的攻击,还被鎏金罡风震得倒飞百丈。
极寒领域·一念霜雪!
桃花遇雪,落英飘摇。
万丈寒冰冲天而起,高耸入云。
暮泽落在晶莹剔透的冰柱上,身体前倾,压低重心,足足滑行几十丈才勉强稳住身形,双腿一前一后分开而立,右手稳稳托住苏忆桃的后背。
冰面上残留着两道清晰的痕迹,是暮泽方才卸力时留下的,不断有袅袅寒烟升起。
仙域封锁,法则禁锢,气运也被不可言说的力量抽剪!
苏忆桃可不会认为这会是神灵的手笔,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是她敬爱的玄落师尊又在捣鼓什么。
“娘!”
“爹!”
“师尊!”
“陛下!”
“……”
“姑姑!你做什么?”
“赶紧打开镜像空间啊!”自从灾厄之庭事了,苏念雪心魔已除,对爹娘的感情也跟着深厚起来,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出事。
朱颜垂下手臂,流仙广袖遮着半面赭梅古镜,神情忧愁地朝着他们摇头。
“苏苏让我们按兵不动。”
柳长青半阖着眼眸,在脑海中回溯方才的战斗,徐徐开口,语气是说不出来的凝重,“天外流星的偷袭看似恐怖,实则华而不实。”
“这一点,想必诸位都心知肚明。”
“我等都能轻而易举躲避的偷袭,陛下身负紫瞳,却险些中招……”
一语点醒梦中仙。
苏忆桃会被偷袭?
这说出去谁信?
众仙尚未放回肚子的心脏再次提到嗓子眼。
按道理讲,苏忆桃为战而生,又有紫瞳辅佐,不可能连这一击都避不开。
若非暮泽闻风而动,在危急时刻拽走苏忆桃,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蓝袍少年翩然降落,身后是无边星辰。
虽孤身一人,却威压八方。
朱颜好歹也陪着苏忆桃历经百世轮回,同舟共济多年,这点儿最基本的信任还是有的。
“相信他们。”
“如今也唯有此计了。”
“是啊,只能等……”
“这…希望没事。”
嘴上说着不担心,实则一个个暗中运转功法。
朱颜揉着龙角,石榴罗裙下拖着一条长长的红鳞龙尾,在碎琼乱玉中摆动,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纤纤擢素手,半瓣红鳞覆,朱颜用指尖扣紧赭梅古镜,慢慢摩挲着古镜边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苏忆桃心有余悸地回过头,反手搀住同样处于虚弱状态的暮泽,柔声问道:“可有碍?”
暮泽卸力站定,朝她摇头,“没事,可——”
簪在发间的桃花有些打蔫儿,苏忆桃咬咬薄唇,与他四目对视,缓缓吐出四个字,“道场紊乱!”
“天要作乱,事不可违。”
飞来横祸,将苏忆桃打得措手不及,不敢再有半分游戏人间的心思。
苏忆桃不由分说地将玄都剑塞进暮泽手里,手掐法诀,霸道纯净的鸿蒙紫气迅速凝聚指尖。
两指并拢,鸿蒙护佑,法则加持,拂过多情桃花眼。
紫瞳窥世——开!!!
虽然平日里,紫瞳无时无刻都在运转,但只会主动推演一些细枝末节,并不能横贯万古,直溯本源。
能让苏忆桃主动开启先天紫瞳,可见当下局势究竟有多么险峻。
千丝万缕的命运因果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庞大而混乱的信息不断在她识海中碰撞,惊起百张雄波。
“唔……”
苏忆桃疼得用双手捂住脑袋,修长的手指泛起青白,骨节处微微屈起,绽放出几朵略显病态的桃花,每一个弧度都绷得很紧,可见她究竟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娘!”
苏念雪担忧地呼唤一声,掌心燃起九天玄火,想要闯出镜像空间,却被朱颜用龙尾尖尖缠住脚踝,无法离开。
“姑姑!?”
“先天紫瞳全开的反噬,你出去也无济于事。”
若要问咱们的朱颜姐姐最擅长什么,那肯定是补刀。
“只要苏苏还能作死,那就说明问题不大,别自乱阵脚。”
虽然但是——这扎心窝子的话似乎很有道理?
“她在推演神灵?”宫十七扶着刀柄,沉声问出心中疑惑。
九大道皇,唯,十七至纯。
纵然行过万水千山,也不被浊世污染。
宫十七生来道心澄悟,苏念雪天生魔性不灭,是劫,是缘,是羁绊,是黑与白,是命中注定。
灾厄之庭杀宿仇,苏念雪虽然道别过往,却始终身负魔心,是一个不定向因素,需以外力制衡,才能保证她不会再次黑化成“残月”。
而宫十七,就是世间最好的良药。
白衣燕刀少年狂,敢与天地试锋芒。
野心勃勃,一尘不染,从不冲突。
朱颜用长长的指甲敲着镜面,思虑半晌,终于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不是。”
“区区神明,还不至于让苏苏遭受如此反噬。”
“这世间除了暮泽,能让禁忌仙王头疼的,恐怕只有那位……”朱颜没有直接把话挑明,但在场的还有谁不明白?
半醉半醒浮生梦,半雅半俗世中人。
玄落道主云鬟飘飖,矜贵从容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他们的脑海中,众仙纷纷噤声,不再言语。
苏忆桃靠在暮泽怀里,疼到无法呼吸,半躬着腰,肩膀不停颤抖着,视线却环顾八方,试图寻找玄落留下的痕迹。
救下不染神官后,谢缙正神全程看戏,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儿多余,搞不明白这是唱得哪一出戏。
他还没动手,对面怎么就战损了?
不应该先大战三百回合,难分胜负,然后再……
幽紫色的眸光投向东南方,几道黑白因果线拧在一起,突兀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因果报应,反噬其身!
“啊——!!!”
神魂被大道之力剧烈撕扯,差点没把苏忆桃给碾碎,她捂着双眼惨叫出声,黑血顺着指缝流淌而下。
玄都剑悬浮身侧,泛起沾沾冷光。
望着她疼不欲生的模样,暮泽心如刀绞,眉宇间覆上一层薄霜,双臂紧紧搂着怀里的女子,几条蓬松的狐尾也顺势缠住她的腰。
眼看无论如何都无法缓解她神魂上的疼痛,暮泽只能与她肌肤相贴,给予她一抹微薄的依靠。
“妻主,别看…别看了别看了!我们别看了……”
暮泽将她禁锢在怀里,却不敢触碰她染血的双眸。
边儿上的谢缙有些无语,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们。
话说,还没开打呢,你喊什么?
别碰瓷啊!!!
苏忆桃伏在暮泽肩头,煞白的嘴唇不断哆嗦,被汗水浸湿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紧致的腰身。
“找…到了。”
“鸿蒙,我守。”在这压抑的夜晚,暮泽的嗓音格外温柔,却是这世间最沉重的诺言。
“不行!上域正神——”
苏忆桃拒绝得很干脆,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暮泽给打断了。
事急从权,暮泽也顾不上这些礼数。
暮泽轻轻凑到她耳畔,温润的嗓音逐渐带上肃杀之意,嘴角却带着一抹令人心安的笑意,“妻主,不要忘了,我还是你亲手铸造的剑。”
斩天,斩地,斩万物。
话音未歇,暮泽趁其不备,一掌拍在她腰后。
罡风扫荡,空间扭曲,苏忆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暮泽送出千里之外。
“谢正神,不要放她离开!”半死不活的不染神官歇斯底里地喊道,但虚空中的谢缙却不为所动,完全没把她的话放在眼里。
谢缙应该庆幸,他向来恃才傲物,没有听从不染神官的建议,否则将来都不知道该找谁哭去。
“暮——”
“泽”字被风声淹没。
千里之外,闭着眸子的苏忆桃踌躇片刻,不再矫情,转身向朝云山飞去。
既然玄落是道场紊乱的罪魁祸首,那朝云山或许就是破局的关键所在。
此时的苏忆桃形同废人,就算留下,也会成为暮泽的拖累,倒不如去朝云山找玄落留下的痕迹。
自神明降世,一直都是苏忆桃大杀四方,而暮泽在旁观望,没怎么出手,保留了不少实力。
暮泽所修的杀戮剑道蕴含岁月侵蚀之力,无需法则加持,也能毁天灭地,道场紊乱对他的影响相对较小。
为今之计,让暮泽抵挡从天裂而来的神明,的确是上上策。
谢缙的视线一直看向玄都剑,眼底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渴望,“阁下——”
“交出此剑,云梦泽之事,本神可以既往不咎。”
“谢正神!”
“噤声。”
“……”
剑锋微侧,映照天上月光,一道凌厉的寒芒反射进谢缙的双眼,后者难以适应这刺眼的强光,只能用袖袍挡了挡。
暮泽褪去所有温和,整个人仿佛都成为了一柄绝世仙剑。
“阁下受召而来,眼中并无杀意,本君不会杀你。”重重压制之下,暮泽的实力十不存一,再加上如今局势不明,暮泽并未表现得太过强硬。
目前来看,道场紊乱,只针对玄门之徒。
局面有些乱,跟套娃似的。
话很粗糙,但道理没错,官官相护,谁还没个后台?
一个下域神灵云中君,不仅把中域搬出来,还牵扯出上域正神,乍一听,似乎有些荒唐,但并不是不能理解。
谢缙能够证道正神,心境与眼界元非常人能比,毕竟只要脑子没问题,就能察觉到一丝丝诡异。
“你想以仙伐正神?”
暮泽蹙着眉头,不慌不忙地拖延时间:“本君的剑,可斩万物,不限种族。”
“狂妄!”
“实话实说,便是狂妄,谁教你的谬论?”
“……”
冷戾的罡风横冲而来,想要将暮泽拖进空间乱流。
一赤一蓝两道仙芒缭绕在玄都剑侧,暮泽足尖一踏,旋身握住剑柄,暴退三百余丈,远离了谢缙身边的空间乱流。
“朱颜——九镜!”
“你不行了?”镜像空间中传来朱颜的反问。
暮泽阴恻恻地回头,吓得朱颜当即认怂,乖乖将九枚镜片送出空间,同时把控制权交给他。
青墨罡风猛地轰在万丈冰柱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寒冰碎成无数冰渣,化作漫天飞雨,徐徐落下。
拿到九镜控制权后,暮泽当机立断利用镜片完成瞬移,一次次躲避谢缙的攻击。
朱颜的脸色愈发黑沉,镜像空间内,是漫天狂雪,藏身古镜的众仙也被调动了情绪,变得提心吊胆起来。
看出几分端倪的柳长青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这副表情?”
朱颜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他。
“这是暮泽第二次借用九镜。”
“这有什么?”
“第一次……是在北冥池。”
“……”
“他没用剑。”
“至少现在还没有。”
暮泽掌握九道至高法则,其中包括【时空】,究竟发生了什么,才需要他借用九镜?
准确来说,是借用附着在九镜上微弱的空间法则。
北冥池,是许多长一辈都不愿意提起的禁忌之地。
暮泽第一次借用九镜,就是在北冥池舍命护道,诛杀百仙。
那一战,天悲地鸣!
那一战,哀鸿遍野!
那一战,卦仙加冕!
苏忆桃加冕为帝,从来不是在北燕帝宫,而是在仙山冥池。
谈话间,暮泽已经凭借九镜与谢缙周旋数百招。
不染神官用恶毒的眼神盯着夜幕中的战局,血红的眼珠间或一轮,似乎在谋划什么。
暮泽握剑不出,几次被谢缙逼入绝境,好在九镜傍身,才能在关键时刻化险为夷。
隐匿在黑暗中的不染神官偷偷掐动神诀,意图背后偷袭。
朱颜问道:“谁去?”
面无表情的宫十七攥紧燕刀,“我来!”
……
剑仙与正神在虚空激战,浩瀚磅礴的力量相互碰撞,形成剧烈的罡风,狠狠撕扯着周遭的空间。
白刃破空而来,直刺暮泽后心!
与此同时,一抹微弱的空间波动出现在不染神官身后。
嗡!
宫十七被朱颜送出镜像空间后,果断劈动手中燕刀,将白刃斩为齑粉。
月下刀光,血珠飚溅!
燕刀入鞘,一截白玉莲藕就这样轻轻落在宫十七手里。
至于那些繁琐的衣袍,在大道侵蚀下落入虚空,化作点点灵光消散。
“十七,回去!”
几十道鎏光风刃侧斩而来,宫十七顷刻间消失在原地。
望着身后空荡荡的虚空,谢缙低声骂了一句“没用”。
回过身来,对暮泽的攻势却少了几分杀意。
不染神官?
对他而言,不过是截下菜的莲藕。
镜像空间内,梅花映雪,宫十七捂着右臂,一指长的伤口贯穿肩膀,半边衣袍被血液染红。
“十七!”
“没事……”
即使朱颜以最快的速度将他拉回镜像空间,但他还是未能幸免于难,被谢缙的风刃打伤。
若朱颜再慢上一分,宫十七这条手臂就保不住了。
看着宁愿狼狈逃窜,也不愿出剑的暮泽,谢缙怒火中烧,“还不出剑吗?”
“……”
“唯唯诺诺,怎堪执掌如此神剑?”
“……”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
“#…&@%&……”
“……”
面对谢缙的嘲讽和挑衅,暮泽缄口不言,只是熟练地操纵九镜躲避攻击。
玄都剑能引来多少神灵觊觎,暮泽无从得知。
他必须以最小的代价,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
苏忆桃跌跌撞撞赶往朝云山,超越万法的力量不断涌入双眼,千刀万剐的疼痛无时无刻都在眼眶中演变。
她手忙脚乱解开系在腰间的玄丝带,蒙住双眼,借此屏蔽这些浑浊的力量,可还是阻止不了两行血泪从眼窝淌下。
“师尊!”
云绕山巅,万兽朝拜。
玄落眼眸紧闭,悬浮在一片混沌紫气中,道蕴法则萦绕周身。
三千青丝半绾成髻,簪着一顶月轮金冠,后髻别着银色流苏坠,与绸缎般的长发相互映衬,和出一曲余音绕梁的歌。
阴阳耳珰无风而动,玄落始终双眼微阖,眼尾泛着桃红。
腰如约素,系着一根阴阳宫绦,末端坠着双鱼玉。
红裳霞帔戴金钗,裙幅熠熠倾斜云上,挽迤三尺长,裙帛随着晚风轻轻卷动,像是一幅绝美的画。
玄落道主的美,碾压三域,雅俗共赏,就算是苏忆桃,也要逊色三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是不可能的。
你师尊永远是你师尊。
艰难地爬上朝云山巅,苏忆桃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般光景。
玄落正在以分身为媒介,抽离仙域本源。
“弟子苏忆桃——叩见师尊!”
用袖角拭去脸上的血,苏忆桃强忍反噬之疼,屈膝叩拜。
然而玄落仿佛陷入某种不可言说的状态,两叶黛眉轻轻锁紧,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只有卷长的羽睫在风中扫动几下。
苏忆桃得不到回应,只能大逆不道地抬起头,却骤然瞪大双眼。
一道如同剑尖般锋利的月光洞穿了她的眉心,直刺神庭,剥去一滴本命仙血。
惊天变故仅在刹那间。
那抹承载着禁忌桃妖本命仙血的月光跃入玄落手中,而她的身影也在此时化作泡影消散,只留下星星点点残存着道法的微光,在夜空中漂浮闪烁。
这无疑是苏忆桃最茫然的一天,不接受反驳。
突如其来的天裂,迎来了神灵降落;莫名其妙的道场紊乱,武力十不存一;千里迢迢奔赴朝云,却被剥离一滴帝运仙血;最大的靠山,超级无敌的美人师尊还挂了?
天裂神来,问题不大;道场紊乱,问题不大;抽取仙血,问题不大;师尊羽化,问题不大……任何一个问题单独拎出来,苏忆桃都能解决,但凑在一起……
那不得当场懵逼(′?∧?`?)?
“师尊,你别玩我啊!”
“徒弟我可经不起您折腾!”
“师尊?师尊?师尊~”
“道主!你理理我!”
……
玄落仙逝朝云山,道场紊乱有所衰减,而暮泽的眼眸倏地变得冷凛,目光所及之处,天地万物皆覆上寒霜。
一招断月碎云剑,以精准的把控,刁钻的角度,达到二两拨千斤的剑势。
无与伦比的剑气将谢缙轰飞,撞进一片混沌,他捂着胸口呕血,浑浊的力量正在侵蚀他的肉身乃至魂魄。
待谢缙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一柄寒气森森的长剑,稳稳架在颈侧,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别看暮泽风轻云淡站在虚空之上,实在伤势严重,握剑的手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一枚月牙断刃穿过暮泽的琵琶骨,汩汩鲜血顺着伤口流出,将半身上衣染成红色。
大腿、胸膛、小臂都布满狰狞的伤痕。
“我输了,收回先前的话。”谢缙羞愧难当地垂下头,“仙,可比肩神灵。”
暮泽收回长剑,退后数丈,抬头看了一眼天裂,默默运转功法疗伤。
九枚镜片环绕身侧,反射着莹莹月芒,月光汇聚成河,太阴之力流淌。
他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十二狐尾轻轻荡开,一呼一吸间,将纯粹的太阴之力纳入经脉。
谢缙低头凝视着胸口,乌黑的伤口迅速溃败腐烂,露出几根森森白骨。
玄都剑,自岁月长河中来。
岁月侵蚀之力,不容小觑。
谢缙看向手执长剑的暮泽,良久,才轻叹一声,“你不该用这一剑的。”
“携带岁月侵蚀之力的神剑,会引来无数神灵的觊觎。”
“天已裂,藏不住。”
暮泽挽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桃花手链,摘下两朵桃花塞进嘴里。
“岁月侵蚀之力盘踞在你的心脉上,若想活命,你得帮我。”千钧一发之际,暮泽没有跟他掰扯,用最直白的方式威逼利诱。
藏剑是恩,出剑是威,停剑是慑。
暮泽使出那出神入化的一剑,是无形的威慑,是无言的自证。
利益动人心,即使是神,也不例外,只有让谢缙看到仙域底蕴,才能让他站在诸神对面。
他摸着胸口的白骨,沉吟片刻,“剑芒三万里,斩尽一切敌。一刻钟内,至少会引来十几尊正神,甚至上神,我不过是新晋正神,拦不住的。”
谢缙的致命弱点是高傲,但并不代表他无知无畏。
暮泽斩破岁月的一剑,敲断了他的傲骨,也让他认清了现实,不敢妄自尊大。
此战过后,道心通明,束缚自身的枷锁寸寸崩断,又怎敢对玄都剑生出半分觊觎之心?
这从来都不是他能肖想的东西。
证道正神又如何?
还不是天外有天!
知他心中顾虑,暮泽再次开口忽悠,“本君只需要你拖延时间。”
“……”
就在谢缙万般纠结,不知该如何抉择时,暮泽弹指间收回岁月侵蚀之力,胸口被岁月蚀出来的伤口顷刻间恢复如初。
谢缙愣了愣,不解地望着他。
“你——”
“缙者,远见卓识。”
浩荡仙音直击神魂,让谢缙醍醐灌顶,境界也更上一层。
少年满目星辰,躬身拱手,虔诚一拜,感谢暮泽的不杀之恩。
“小生谢缙,谢前辈手下留情!”
暮泽进退有度,左右有局的气概,让谢缙心悦诚服。
私闯下界,本就违抗神王诏令,也不怕再豪赌一场。
“承蒙前辈点拨,叠山,愿与君同。”
叠山才子,当有凌云之志。
唰唰唰!
十三尊正神从天而降,衣着锦绣,金光晃晃,手里握着各自的法宝。
而暮泽从来都不是孤身一狐,在他身后,朱颜驱散风雪,九道人影缓缓浮现。
苏念雪手控烈焰,脚踏寒冰,护在暮泽左侧;宫十七双手握柄,把持燕刀,紧跟妻主身侧;凤行展开双翼,周身燃烧起灭世黑焰,手拿折金长枪;臣璱双手负后,长平剑悬浮身侧;柳长青衣袍飞舞,腰跨酒葫芦,手握离火仙剑,与控制阵盘的琨浅相背而立;杨子凌附身混元仙剑,红衣玉絜握住剑柄,二者呼吸与共,人剑合一;朱颜隐匿在折叠空间中,手指内扣,抓着赭梅古镜。
此战,无畏!
谢缙手握青玉竹纹兰庭笔,站在暮泽侧前方。
神灵对此嗤之以鼻。
“交出神剑!”
“吾乃长恨殿殿主,奉出神剑,护佑尔生。”
“只要你将神剑献给本尊,本尊就勉为其难收你为徒。”
……
当神灵披上道貌岸然衣袍,就连抢劫,都能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暮泽尽量克制住急喘的呼吸,一只温软的手掌扶住他的腰,甜腻的桃花香令他如痴如醉,紧绷的神经不由放松几分。
“妻主,师尊她……”
缱绻的热气打在颈间,轻柔的触感,像一片花瓣扫过,撩起一阵难缠的痒意。
苏忆桃艰难地调动体内残余的那么一丢丢仙气,“师尊羽化飞升,驾鹤西去,徒留我等在仙域——”
“还留下一个这么烂摊子~”
“那怎么办?”
“不知道。”
“卦象怎么说?”
“天机不可泄。”
“……”
道场紊乱,对玄门而言,可谓是致命的。
“阿泽,若以天地气运为基,一剑可否?”
“不够。”
“若我以身融剑,此剑能否?”
“不行!”
“若我以身化——”
“不行!”
“……”
生死当前,暮泽反倒是心如止水,没有多少怅惘,只是笑着握紧她的手,摩挲着每一个轮廓。
“此生与君共白首,不负苍生不负卿。”
闻言,她拈花一笑。
回首望去,身后是万家灯火,是万族命运。
她又怎能不全力以赴?
“桃花卦仙,一卦通天!”
“今日,鸿蒙北燕绝无灭顶之灾,朕说的!”
言辞凿凿,信仰加持。
苏忆桃的身躯如梦而散,一瓣瓣桃花在月光下飘飘起舞,渐欲迷人眼。
三成桃瓣化作滔滔不绝的仙气注入玄都剑,长剑不受控制地上下震颤,就算暮泽双手执剑,也难以抑制剑身的颤动。
“妻主!”
剩余七成袅绕在暮泽身侧,稳固大道,为他撑起一片天地。
“苏忆桃!”
“我都说了…不行……”
一瓣沾着露珠的桃花落在暮泽掌心,算是苏忆桃给他的回应。
好看的薄唇蠕动几下,最终还是压下那些责备的话。
苏忆桃掌控赭梅古镜,而朱颜身为器灵,她们可以通过意念交流。
“我来助你。”
朱颜两指并拢,以血为墨,在虚空画出一道聚灵符。
红梅夹雪,在空间法则的支撑下,滔滔灵气涌入暮泽体内。
柳长青挎着长剑,吟诗一首,引来万丈浩然正气。
凤行挥动双翼,凰唳九天,冰火盛放两重天。
帝有召!
臣必应!
……
谢缙挥动手中兰庭笔,旋身结阵,七道璀璨的光柱连接北斗,落下熠熠星光,倾洒无数神力。
一道道法则在虚空演变幻化,化作浩荡仙气飘然而来,盛烈的光辉,流淌诸天,在浩瀚星河中相交辉映。
万族信仰扶摇直上,汇聚成河,氤氲仙气,奔涌而来。
暮泽手执玄都剑站在炽盛的月光下,身后是虚无缥缈的桃花树影,一心一意为他护道。
人面桃花相映红,半载风雪相思浓。
磅礴的力量正一点点填满暮泽枯竭的丹田。
九镜移位,仙雾退散,天狐帝君暮泽踏着晚夜寒霭,无声地出现在诸神对岸。
一双深邃的狐狸眼散发出湛蓝色光芒,滔天杀意几乎要凝为实质,来自九幽地狱的极寒之意笼罩所有生灵。
诸神不惧,只当他是螳臂当车。
神说:
“神道之下,皆为蝼蚁!”
神说:
“你,也妄想以仙弑神?”
神说:
“……”
生死当前,各凭本事,何必说这么多虚伪的废话?
但凡暮泽恢复一成修为,也轮不到他们趾高气昂地叫嚣。
长剑一指,带起万顷风雪。
恐怖的剑芒破开一道道璀璨的神光,此时的他,便是天命所归,俯瞰天下的君。
“鸿蒙北燕,帝君暮泽,代吾皇——请战诸神!”
兵刃相接的声音响彻天穹,在诸天万界回荡,就连悬挂在九天之上的星辰皓月,也为之颤抖。
晚风猎猎,衣袍鼓荡,无数紫气缭绕周身。
身后桃花摇曳,风情万种,暮泽凭借无与伦比的剑招,孤身应战,碾压十三尊正神。
苍生信仰在刀剑的碰撞中迅速燃烧,修为稍逊的老一辈都有些吃不消,体内仙气透支,苍白的脸上挂着涔涔冷汗。
暮泽深知不能再继续挥霍下去,招式变幻莫测,剑气湮灭神光。
任由神灵如何强大,他都要一剑定生死!
举起手中剑,护我心中仙!
孤注一掷,玄都横斩!
夜色浸染着微光,道蕴在月下流转。
一片片璀璨的霜花在黑夜中绽放,炽盛的红色剑芒横扫千里万里,所到之处,岁月侵蚀之力抹灭一切,新的秩序应时而生。
十几尊神灵目光惊恐地望着不远处的暮泽,拖着重伤垂死的身躯,做着临死前最后的挣扎。
半月阵法不停演变,银白色阵纹在勾缠旋转。
暮泽被神光震得倒退数百丈,五指成爪刺入寒冰,强行稳住身形。右腿蜷缩,呈半蹲姿势,左脚伸直,足尖轻点冰面,十二狐尾如同折扇般在他身后散开,以维持自身平衡,握在右手的玄都剑剑尖上挑,斑驳的血光在剑身周围浮沉不定,杀机暗藏。
霜雪般的白发被罡风向后吹起,袖如寒烟,衣袂翩翩。
当真是皎皎云中月,倾城月下仙。
他清冷落寞的身影仿佛融入茫茫苍穹,化作无敌禁忌。
十三尊神灵在剑气下湮灭,身陨魂消,神格自动归还大道,溃散的神力被仙界吞噬同化。
一剑诛杀十三神!
这等辉煌战绩,就算放在神界也堪称绝代佳话。
“娘嘞,我爹这么屌?!”
仙气耗尽的苏念雪落在帝宫仙苑阁楼翘脚上,目瞪口呆地望着漫天飞舞的神陨流光。
谢缙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甚至连牙关都在打颤,喉结上下滚动,咽下一口唾沫。
“十三正神?”
“一剑斩之?”
“这都是…什么啊!”
“……”
“还是帝君藏得深,长剑一出,便是举世无敌。”
暮泽瞳孔骤缩,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嘴角勾起一抹儒雅的笑意。
对小狐狸而言,耳畔响起的声音,无疑是这世上最美妙的声音。
薄唇半启,昔日清冷的嗓音在此时有些沙哑。“……那也是陛下教导有方…支撑大道的功劳。”
“臣,不敢居功。”
“……”
突如其来的客气,让气氛变得极其诡异,齐齐陷入沉默。
红袖添香,轻纱衣袖拂过暮泽泛红的鼻尖,他出神地望着眼前容身虚无的女子,眼中戾气退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朦胧的水雾,乖乖巧巧,委委屈屈地唤了声“妻主~”。
“我在。”
满目山河空念卿,看那月色皎皎,赏那桃之妖妖。
苏忆桃怜惜地用双手捧起暮泽精致绝美的脸颊,暖中带凉的玉指描摹着他下颚处的轮廓。
一个温温软软的吻落在暮泽眉心,热意缱绻,勾起他内心深处的情丝。
“我们家阿泽就是厉害~”
相比于暮泽仙气枯竭的疲倦,苏忆桃的状态明显更差,半虚半实,半死半生,半枝桃花枯萎,道尽沧桑,半枝桃花盛放,藏纳锋芒。
手腕翻转,压低长剑,暮泽紧紧用狐尾箍着她的腰,义无反顾地将她护在身后,眼神则透过万丈虚空,看向那茫茫天裂。
望着不断降临的诸神,那双浅蓝色如同寒冰般的眸子里,敛藏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与其说是情绪,不如说是杀意。
几百道光影从天裂降下,诸神来临,其势浩荡。
不等神光散尽,又见遮天琼雪。
天穹剧烈颤抖,重云分崩离析,金色流光横穿天裂,一道尊贵绝伦的身影逐渐现出真颜。
光炽音沉,神光烻烻。
墨裳蓝袍在罡风的吹拂下翻卷,青穗玉佩琤琤作响,在夜月下交织成歌。
浅淡的月光透过层层云海倾斜而下,衬得他霞姿月韵。一双狭长的瑞凤眼深邃如渊,仿佛星辰大海悉数揉碎其中。深蓝色外衫携带着一抹清冷与疏离,温柔之下,隐藏着不染凡尘的矜贵。眉似青山,面若冠玉,恍如水墨丹青画中人。
白皙的手掌在虚空一点,微弱的空间波动过后,玄都剑被他随意地握在手里。
屈指一弹。
“叮!”
剑芒黯淡,笼罩在玄都剑上的极致杀意溃散一空。
“你——”暮泽惊骇地抬头,却没有轻举妄动。
谨慎,是天狐本性。
暮泽也不例外。
他不由分说地将苏忆桃拽到身后,怒视着眼前霁月风光的男子。
绰绰宫灯下,帷幔青影动,苏念雪心底刚生出来的喜悦之情被一盆冷水残忍浇灭。
彻骨的寒意如同游蛇般缠住脚踝,一路攀杆而上,将她束缚。
那千百神灵不约而同地露出震惊的神色,先是瞳孔骤缩,随后才后知后觉地朝着儒雅男子拱手行礼。
“参见琼华神王!”
“参见琼华神王。”
“……”
“启禀神王,这无名仙域胆大包天,逆天伐道,屠戮神灵,还请神王为我等做主!”
“还望神王做主!”
“云梦泽遭灭顶之灾,我朝神官殒命于此,邪神谢缙与他们沆瀣一气,实乃神界耻辱!”
“此仇不报,何以为神?”
众神说得义愤填膺,早已把当年神王禁令忘至九霄云外。
“……”
琼华神王——苏离。
苏离将视线从玄都剑上挪开,半个眼神都没分给诸神,而是意味深长地打量着苏忆桃。
紫幽仙辉附着在玄丝带上,苏忆桃抿唇一笑,径直越过满心戒备的暮泽,对着苏离恭敬一拜。
“玄门,苏忆桃,见过苏离师兄。”
“!??”
“师兄?”
“师兄!”
群神惊骇!
开什么玩笑!
随之而来的恐惧,填满心头。
“师兄?!!”
众仙在震惊之余,又感觉这事合情合理。
不得不说,咱陛下后台真硬!
短暂的愣神过后,暮泽迅速收敛浑身戾气,跟在苏忆桃虚幻的身影之后,乖乖朝着苏离拱手行礼。
“玄门暮泽,见过师兄。”
“自家人无需多礼。”
苏离两指并拢,拭过剑锋,两道神咒打入剑身,隐去岁月侵蚀之力的痕迹,
长剑嗡鸣一声,径直插入剑鞘,玄都剑稳稳当当地挂在暮泽腰间,只有微微飘动的剑穗,无声地诉说着它所遭遇的一切。
苏离抬掌在虚空一划,极致璀璨的七彩神光从天裂坠落,强行修补紊乱的大道秩序。
至于效果,微乎其微。
但至少能让苏忆桃以身化道的力量重归本体,从而弥补自身枯竭的丹田,用以凝聚真身。
道主不归,三界难安。
虽是初次初见,却好似相识万年。
毕竟桃花卦仙这一眼,能够看穿太多岁月。
感知到苏忆桃的毫不顾忌的窥视,苏离微微蹙眉,奈何无法屏蔽她的演算,只能无奈地出言提醒。
“别乱看!”
苏忆桃尴尬地轻咳一声,收敛起推演道法,缭绕在紫瞳周围的渺渺仙光悉数泯灭,只留下一条墨色玄丝带遮住爬满血痕的双眼。
发带卷着几缕白发在风中凌乱,裙钗珠玉铮铮作响。
神王师兄的命运,真不是那么好窥探的。
揉了揉酸痛的眼窝,拱手致歉。
“师兄见谅——”
“师妹我也是迫不得已,实在没忍住,这才多看了几眼……”话锋陡然一转,苏忆桃竟理直气壮地说:“谁叫我师尊死了呢?”
“无妨,我师尊也死了。”
问者语惊四座。
答者不知所云。
听者莫名其妙。
吃瓜群众:“???”
什么你的师尊我的师尊?
难道你们的师尊不是同一个师尊?
倘若师出一人,又何必将你我分的明明白白?
倘若不是,为何要以同门相称?
……
不怪他们理不清,毕竟玄落道主的分身有点多。
行走诸天,谁还没有几十个相当炸裂的“身份”?
苏忆桃与苏离相视一笑,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浓浓的无奈。
玄落:两个不孝徒!雷来!
一条雪白无暇、柔若无骨的狐尾缠上苏忆桃的腰,将她拽进怀里,尾巴尖尖在她腰侧画着小圈圈,浑然是一副宣誓主权的模样。
暮泽抿着嘴角,委委屈屈地在她身上乱蹭,幽深的蓝瞳藏着晦暗不明的光,看苏离的眼神更是充满了敌意。
醋意翻涌,不加掩饰。
苏离淡然一笑,主动解释道:“玄门三苏,掌控一域,各成其家,各有家室,暮师弟大可不必像防贼似的防着我。”
暮泽紧皱的眉梢忽地往上一挑,懵懂中带着为数不多的歉意,但狐尾依旧不依不饶地盘在苏忆桃身上。
一枝桃花从苏忆桃袖口探出,与暮泽的尾巴尖尖勾绕缠绵,可算把小醋狐狸安抚好。
“师兄身为神王,所知所见,应该比我多吧?”
“你主【命】道,又习【卜】术,就连师妹都看不清,我又怎会知道?”
“……呃,也是。”
苏忆桃语塞,心情烦躁地捻着手里柔软蓬松的狐尾,眼里泛起一抹担忧,“小师弟那边?”
若非眼尾血痕未干,她堂堂桃花卦仙也不至于这么问。
“你太作死,弄得自身难保,苏陌梧可不敢指望你。”
“不过放心,你胤师姐已经下凡平乱——三域终究是玄门的三域。”
苏离口中的作死,毋庸置疑是苏忆桃强行推演道主踪迹这件事儿。
“咳咳咳……卦仙的职业病,想必师兄也理解不了。”
苏忆桃满眼无辜地耸耸肩,用狐尾尖尖扫着泛红的鼻头,以掩饰自身尴尬。
虚空之上,丹香四溢。
只见苏离满脸不舍地将两枚仙泽道丹递给他们。
“师尊曾说,若你不安分,便将这此丹给你,以避免你一不小心把自己作死——至于暮泽那枚,能够抵消玄都剑对他的岁月侵蚀。”
“师尊……”
眉宇之间,是清晰可见的忧愁。
“有劳师兄。”
苏忆桃轻叹一声,不疑有他,动作慵懒地服下丹药,清香馥郁的道丹入口即溶,化作一缕缕鸿蒙本源浸入千枝万朵,混沌仙气顺着筋脉涌入丹田。
在苏忆桃阖眸调息时,暮泽并没有急着吞下道丹,而是手扶剑柄,寸步不离地护在她身侧。
不是怀疑道丹,也不是怀疑苏离,而是暮泽必须握着剑,清醒地守护着她,以应对任何不可预测的变故。
苏忆桃宠着暮泽,并非不无道理的。
这样的暮小狐狸,值得她百无禁忌的爱。
在这危险丛生的世道,无时无刻保持一颗警惕之心。
暮泽的表现,无疑是在苏离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这让他打心底里认可了这个小师弟。
道场之内,冥冥之中,玄门三苏,自有羁绊。
须臾,苏忆桃炼化道丹,抬手将遮住双眼的玄丝带扶正,削薄的桃花唇轻轻分开,妩媚的声音在暮泽耳畔响起。
“快吃吧,师尊还特意加了桃花,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呃……好。”
在道丹的法则制衡下,体内的岁月侵蚀之力趋于稳定,并达成了某种特殊的平衡。
苏离意味深长地看向谢缙,后者正在努力降低自身存在感。
纵是一剑断奈何,碾压十殿阎罗的谢缙,在神王面前也得低头啊!
“师兄,他们还等着你主持公道呢~”
苏忆桃朝着众神抬了抬下巴,唇角勾起一抹残忍戏谑的弧度。
众神——危!!!
这世上有太多反转,令人措不及防。
原本以为,琼华神王降临仙界,将会亲自替陨落的众神讨回公道,捍卫神族尊严。
可是——苏忆桃叫他师兄唉!
还讨回公道?
做什么春秋大梦?
苏离此行,哪里是来给诸神做主的?这根本是要替受欺负的小师妹撑腰!
这猝不及防的惊天反转!
直叫神生死相许!
苏离笑而不语,小师妹的性情还真是一言难尽,好好的一树禁忌桃花,怎么就茶里茶气的?
思绪停滞,笑意转瞬间收敛,他冷冷地侧过眸子。
仅仅一眼,便把叱咤风云的诸天神灵吓得毛骨悚然,脊背发凉,不敢有半分迟疑地跪倒在地,磕头求饶。
“神王恕罪!”
“启禀神王,臣为朝中神官而来,无疑冒犯仙域!”
“神王饶命啊…”
“……”
别看苏离一身气质温文儒雅,但这绝不代表他手段温和,毕竟是玄落教出来的徒弟,要是有正常人才奇怪。
谢缙有些欲言又止,他在不知道苏忆桃与苏离是师兄妹的前提下,与仙族为伍,借刀杀神,铲除异己,如此离经叛道的行径,等同于背叛神域。
但暮泽也确实承了他的恩。
在深深地看了一眼白发飘扬的暮泽后,谢缙屈膝跪在虚空中,没有让空间泛起一点涟漪。
“孤说过,不要妄图指染其他界域的东西。”
“违者,天诛地灭!”
青葱的指尖往下一摁,无数道神罚之雷奔腾而至。
电光闪烁,雷霆乍惊。
北燕天穹上,弥漫着霸道而疯癫的审判之力。
而这些清高自傲的神灵甚至连遗言都来不及留下,就被苏离湮灭神性,剥离神格,扔进那永无光明的万丈天渊。
云霭缭绕,神灵堕落,只剩衣衫单薄的谢缙还跪在晚风里,阴差阳错捡回一条小命。
苏忆桃看得连连咂舌,暗叹师兄果然是真人不露相,隐万钧雷霆于止水停云之下。
……
直到这一刻,谢缙才明白,他们所谓的,那些辉煌的功绩,对苏离而言,根本一文不值。
上玄宫隐世太久,竟让他们逐渐淡忘了琼华神王的狠戾。
残忍吗?
当贪婪驱使他们前行,深渊就在不远处。
但凡今日苏忆桃与暮泽有半分差池,玄落归来时,便是世界末日。
轻则万法湮灭,时空回归原点,重则……
重则——
谁也不知道玄落那酒蒙子会做什么。
道主的缺点是绝对无敌,而优点,则是绝对护短。
她的徒弟,只有她能欺负,至于别人——当刀刃足够锋利,磨刀石也就失去了价值。
善恶,岁月,秩序,大道,对她而言,意义不大。
恐怕这世间……
唯有那三两酒,能浇淡无敌的愁。
苏离轻声问道,俨然没有把那些神灵的死放在眼里。
“这样处置,可满意?”
暮泽微微颔首。
“让师兄难办了。”
“无需客气,是我御下不严,才让你们遭了这番无妄之灾。”
“你在朝云山,看见了什么?”
玄丝带遮去了苏忆桃的视线,留给她的,只有千丝万缕的因果。
说实话,苏离的问题她不太想回答,但又不得不回答。
“她以只身,镇压黑暗。”
含糊其辞的答案,懂得人都懂,不懂的人也不需要懂。
“玄门三苏中,唯独师妹窥破因果,所以,我还有一个问题——”
苏忆桃漫不经心地抬起白嫩如藕的脚,轻轻踢了踢裙摆,金镯碰撞,金铃叮当,耳垂处的血玉耳珰轻轻摇曳。
再抬头时,释怀的笑意如同春风般吹上眉梢。
“师兄啊,自由在规则之下。”
“掀桌子的目的和结局,无非是生与死。”
“……”
“玉宇楼台,金阙将倾,师妹在此预祝师兄吉星高照,白鱼入舟!”
苏离的脸色骤然一变,正欲抽身离去,便听见苏忆桃那放荡不羁的笑声。
“师兄,记得把天裂补上!”
“……”
“还有,别责罚谢缙,阿泽的剑道造诣,可不局限于一招一式!”
还有剑心。
谢缙以情证道,剑心纯粹,倒是方便暮泽暗中作为。
“孤终于明白那十万修士为何要追杀你了。”
“告辞!”
“山海有归,就此别过!”
“……”
神界起风浪,苏离不敢多作停留,化作一抹璀璨的神光潇洒离去,顺便把懵逼的谢缙捎了回去。
禁阵重重叠叠,天裂恢复如初。
几乎是靠着暮泽的搀扶才勉强站稳的苏忆桃,猛然感觉喉腔一热,“噗!”地一声,喷出一口滚烫的黑血,倒在小狐狸怀里昏死过去。
“妻主!”
……
自从苏忆桃力竭昏睡,暮泽便不眠不休守着她,直至第九日夜半,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女子终于有了苏醒的迹象。
纤细的指尖盛放出一朵桃花,清幽纯郁的花香在寝殿中荡漾开,稀稀落落的桃花在她身上陆续绽放。
眉拂桃叶,眼尾泛红,两瓣薄唇更是散发出勾魂摄魄的清香,裸露在外的肌肤点缀着片片桃红。
暮小狐狸半阖着眼,用狐尾卷着身子,蜷缩在床榻外侧,狐耳抵住苏忆桃的小腹,耳尖向内翻折。
“妻主~”
“阿泽想你了……”
卷长的羽睫轻轻颤动,苏忆桃睁开朦胧的眼睛,借着一鞠月光,看清了暮泽眼里的水雾,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自责。
“阿泽……”
“暮~娇~娇~”
“我也想你。”
苏忆桃揉着他的狐耳,任由小狐狸用手臂将她禁锢。
“妻主。”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苏忆桃的锁骨上,将她撩得花枝乱颤,翻身搂住不安分的小狐狸,含着他的唇亲了许久。
“小狐狸,没事了。”
“嗯……”
道场紊乱,事不可违,只能等玄落解决掉潜藏在黑暗的威胁。
苏忆桃自诩不凡,无数年来与天争高,如今甘愿成为玄落稳定诸天的棋子,无怨无悔。
说到底,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怀里的这只暮小狐狸。
否则,以苏忆桃那桀骜不驯的性情,明知不敌,也要去掀玄落的桌子。
风起于燕,亦止于燕。
……
半掩的轩窗外,一如当年,却又不似当年。
雪覆帝都,皓月高悬。
玉阶落满薄雪,暮泽席地而坐,将寒意纳入体内,半披着一件怀竹大氅的苏忆桃坐在他的狐狸尾巴上,脸色苍白,写满了憔悴。
伸手接住一片寒酥,看着六棱晶花在掌心慢慢融化。
困意袭来,纤长的睫毛遮住那双幽暗无神的紫眸,苏忆桃靠在暮泽怀里,絮絮叨叨说着话。
“阿泽……”
“在!”
“妻主,我在。”
“好困啊……我想,想…再睡一会儿……”
她是声音如同薄纱般轻柔,抚平万物棱角,在暮泽心尖反复撩拨,分明是令人陶醉的缠绵,可他心底却是悲凉一片。
“好。”
暮泽为她拢紧绒袍,将已经阖上双眸的女子搂近一些,“妻主安心睡,阿泽守着你……守着北燕,守着鸿蒙,守着仙域,守着你我的过往与回忆。”
眼前大雾四起,身在云里雾里。
狐狸眼尾晕开薄红,淌下一滴落寞的泪。
白头霜雪上眉梢,暮泽低叹一声,将苏忆桃抱回寝殿,掩上房门。
他在等——
等故事一点一滴沉淀,等岁月褪去所有俗气,等你我的下一次相遇。
—大结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