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阁。
神医谷主段无心正在给暮泽扎针,手指不断捻动针尾。
段无心眼底划过无尽的悲伤。“殿下……”
苍老的声音有些低哑,还有些决然与落寞。
“池暝皇女不除,来日必成大患。她如今才二品,就能叱咤风云,若是让她继续成长下去,我们翻盘无望。”
苏胜年事已高,只要解决掉苏忆桃,来日苏皇驾崩,窝囊废皇太女苏碎月登基,就是他们反击的机会。
暮泽抬头看着这个年迈的老人,“前辈是什么人……”
“一个侥幸存活下来的旧人罢了,无名无姓,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国不将国,哪有什么殿下,如今的我……可当不起前辈一声殿下。”暮泽眼底的忧伤无法掩藏,尽数流露出来。
“公子。”
段无心拿起毛笔,沾着墨水写出几张药方。
“她认出我了。”又过片刻,暮泽淡淡地说。
手中吸满墨水的狼毫笔瞬间折断,在宣纸上晕染开大团的墨水。段无心脸色骤变,眼里翻江覆海,有震惊,有担忧,还有疑惑。
满是皱纹的大手抓住暮泽的肩膀,一双眼眸变得锐利无比,“你说什么?她怎么可能认出来?”
暮泽颓废地摇摇头,这个问题,他也曾想过无数次,可就是没有找到合理的答案:“我不知道, 但她认出来了。”
段无心的脸皱成粽子,“或许……她是诈你的?”
暮泽顶着满头闪亮的银针,用清澈的眼神看着眼前的老者,“不。”
“那天,她连名带姓,清清楚楚地叫了我的名字。”
老者眉头皱地更紧,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若苏忆桃早就识破了暮泽的身份,事情可就麻烦了。
“将军府只有三个人知道你的身份,都是绝对可信,徐将军,罗睺,我。”至于小希,已经被将军送回七娘身边。
“而且,将军确认你身份,是在苏忆桃突然转变态度,将你带回寝殿,各种宠爱之后。”
时间线对不上,问题并不出在前朝这边。
段无心按照一定的顺序拔下银针,语气阴沉,“……她是什么态度?”
暮泽道:“我看不懂,她却让沉星教我读书。”
“啊?”
不等段无心理清思路,门外就传来激烈的打斗声。不仅有兵刃相接的清脆响声,还有东西被砸碎噼里啪啦的声音。
本就神经紧张的暮泽哪里还坐得住,起来拉开房门。
院落里摆满松兰盆栽,满地狼藉,徐镜正在跟苏忆桃大打出手,近身搏斗,拳脚相争。
暮泽心中一惊,误以为她们谈崩了,“妻主!”
“别打了!”
别看苏忆桃只有二品,但跟战神徐镜打起来,丝毫不落下风。
仙道三万年,可不是白活的。
烟袖带起微风,苏忆桃猛地抬起手刀,虚晃一招,以一个极为精巧的角度砍在徐镜肩头。
内力方面,苏忆桃始终被徐镜压制着。
不能说平分秋色,只算是互相压制,胜负难分。
小院毕竟不是演武场,四面摆着很多杂物,打架多少有点束手束脚,谁也施展不开腿脚。
又有两盆兰花草受到她们的祸害,瓷盆碎裂,驾鹤西去。粘稠的黑土跟瓷片混在一起,还有几株被砸烂花草。
暮泽慌忙跑下台阶,横在两人中间,强行终止这场比试。
“别打了……”
值得一提的是,暮泽伸出手臂挡在苏忆桃身前,面对着徐镜。
无意之中,表明自身态度。
纤长的羽睫快速眨动,暗示徐镜不要再打了。
苏忆桃意味深长地看着暮泽,小狐狸学会保护人了?
不管暮泽此举究竟是在保护谁,但他至少站在苏忆桃这一边。
没有因为徐镜是前朝旧人,无脑加入她们的阵营。
小狐狸还算乖~
两人兀自收手。
绯红的唇瓣带着一抹浅笑,苏忆桃挑衅般朝着徐镜挑眉。
暮泽转身搂住她,声音微颤,“妻主…别生气,不要打了……”
苏忆桃扶上男子的腰,指尖轻轻撩拨,阴阳怪气地说道:“不打了不打了——本宫可打不过徐将军。”
阴鸷的气息缓慢消散,她温柔地摸摸暮泽的脑袋瓜儿。
她与徐镜本就不是因为在政治上产生分歧而打架,暮泽下场劝架,也没必要再进行下去。
一来苏忆桃想看看这两日的修炼成果,二来借力打力,看能否一举突破。
徐镜欣然接受这场友好的切磋,也是想借机试探她的底。
短短几十招,徐镜打得心惊肉跳。
难怪派去那么多刺客都伤不到她分毫,苏忆桃的武功竟有如此境界,出神入化。
徐镜甚至有种错觉,她仿佛不是在跟十八岁少女打架,而是与身处武道巅峰的绝代强者对决。
苏忆桃数次精准预判她的招式,化被动为主动,扭转局势。
暮泽不知道他们心里各有算计,又见苏忆桃周身戾气翻涌,误以为她生气了,更加没底儿。
武道交锋,难免会有罡风外泄,也就是所谓的戾气。
真是一个……美好的误会。
暮泽微微颔首,吻住苏忆桃柔软的丹唇。
燕国民风保守,男子行走在外,极其在意名节。
特别是已婚男儿,走在外面,都不敢随便乱看,否则就是对妻主不忠,是要被妻主冷落厌弃的。
此刻暮泽敢在当众吻她,必然是铆足了勇气。
就连徐镜也愣了半晌,看着她们相拥相吻,心里很不是滋味,滚烫的脸颊泛着薄红,尴尬地别过头。
两唇分开,苏忆桃回味无穷地舔了舔嘴唇,心情甚悦,将暮泽打横抱起,朝着门外走去。
“徐将军,告辞!”
暮泽亲完才感觉害臊,这可是在徐镜将军的府邸中!
他羞得满脸涨红。
把脸埋进苏忆桃带着馨香的颈窝处,隔着薄薄的衣物,高挺俊逸的鼻尖抵着她的锁骨。
沁人心脾的桃香萦绕在他的鼻尖,让暮泽更加纠结。
段无心手里还捏着皱巴巴的药方子,快步走到徐镜身旁。
“将军!苏忆桃识破了殿下的身份了,殿下被她困在身边,恐怕有危险。”
“我知道。”徐镜的那双丹凤眼轻轻上挑,眼尾下方有一颗甚是好看的泪痣,眯着的眸子里带着无奈。
“她……”
“危险倒不至于,暮泽在她身边,我反而是放心了。”
“取消一切针对苏忆桃的行动,无论是打压还是刺杀,即刻终止。”徐镜还算是冷静。
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考虑事情远比段无心这个江湖人要周到。
苏忆桃带着暮泽在空月书斋落脚,上午的两坛酒也英勇就义。
酒坛放在路边没多久,就被路过的行人打碎了一坛。几刻钟后,一个嗜酒的乞丐偷偷跑过去喝酒,醉得一塌糊涂。天色渐暗,归元楼掌柜张赫从街道上走过,撞到起身赶路的乞丐。失神间,张赫被奔驰而来的马车撞飞数丈,摔在地上的碎酒坛子上,浑身浴血。当场死亡。
杀人的最高境界莫过于——人死意外!
……
时过八天,苏忆桃手中掌握了不少确凿的证据,并且在京中布置下滔天之局。
苏忆桃把证据呈报陛下,得知真相的苏胜大发雷霆,暗中配合苏忆桃收网。
宫外潇洒数日,又重新回到清寂的皇宫,苏忆桃感觉有些不自在。
让人去御膳房的玉酿阁拿了两坛酒,她斜倚在门前的古柏树上。
一身肆意的红衣在晚风中飘动,点缀着珍珠的裙摆和红色绶带自然地垂落下来,长发如墨,被微风撩起,恍若一幅绝美的画卷。
她半躺在树枝上,身旁放着两坛酒和一只白玉杯,坠兔收光,美人酌酒,醉看人间。
对于殿下这些个出格的举动,绶安宫的人早已习以为常。
只要是她们殿下,做什么都不足为奇。
月明星稀,暮泽满脸疲倦地坐在桌前,将今日的功课做完。
苏忆桃酒量不好,却就是嗜酒如命,没事儿就喜欢小酌两杯。
紫瞳推演太过霸道,只需一眼,就能看破万千缠乱的命格,偶尔头疼也是正常。
也不知是不是苏忆桃喝高了的缘故,从树枝上一跃而下,踉踉跄跄地站稳身子。
苏忆桃磕绊地走回寝宫,脚步漂浮地走到暮泽身后,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小狐狸,陪我……”
她不顾暮泽的反抗,将人抱上铺着锦被的床榻。
那身难闻的酒臭味掩盖住苏忆桃身上自然的桃花香,让暮泽微不可察的皱眉,他最讨厌酒味了。
真难闻!
暮泽被她轻拿轻放地搁在床上,但是一闻到她身上的酒气就犯恶心,脸色不太好看。
“阿泽~”
女子清甜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暮泽耳尖有不受控制地红了。
“妻主……你喝醉了。”
苏忆桃在他脖子上啄了一口,“没醉,我——千杯不醉。”
当初师尊养她的时候,最喜用酒来浇灌她。
那时候喝的酒,可不止千杯。
青葱玉手温柔地捏着男人发热的耳珠,压在他身上。
“阿泽……耳朵,摸起来,真软~”
苏忆桃越发想让这小狐狸体内的血脉返祖,这样就可以……
手指挑开他的衣衫,带着点儿鼻音地唤着他的名字。简单的两个字,却被她叫得极尽缠绵。
“阿泽~”
听着这醉醺醺的声音,暮泽慌乱得不行,有些手足无措。
灭族之仇,始终是横在他们之前无法跨越的鸿沟。
暮泽没办法强迫自己跨过这道门槛,也没办法正视这段荒唐的感情。
他按住苏忆桃的手,眼神中带着几分哀求,“妻主……你喝醉了!”
苏忆桃没有理会他的话,将他上身的衣物悉数剥落,衣服发出令人脸红的摩擦声。
仅此而已,暮泽就被欺负得两眼通红。
他强行把酝酿在眼眶中的泪水憋回去,眼眶都熬得红肿不堪,“呜…别……”
小手尝试着在她胸口推了推,可苏忆桃反而压得更紧了。
“妻主…不要,你说过不碰我的……”
那张精致漂亮的脸蛋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还夹杂着一点瑰红色。
邪魅的狐狸眼半合,含羞带怯,让苏忆桃忍不住对他犯罪。
狐族本就天生媚骨,这段时日,暮泽从苏忆桃身上吸取了不少灵气,更加妩媚动人。
苏忆桃一但喝酒,就成了桃花酿,很是醉人。
她伸手去解暮泽的裤.子。
暮泽的小脸羞得像是熟透的樱桃,仿佛用手轻轻一捏,就能掐出汁水来。
喝酒误事,酒精在她脑中燃烧,眼前的事物模糊不已。就连眼前的裤腰带都变成了三四根,半天都没有扯开。
“刺啦——”
布料被撕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中格外明显,暮泽脸色红了有白,白了又青!
!!!
这个言而无信、见色起意、酒后乱情的女人!
他就不该信了这个疯女人的鬼话!
眼见撒娇没用,暮泽的脸上腾升起浓浓的戾气,一抹寒意转瞬即逝。
自从苏忆桃为保他遭受杖刑,暮泽就再也没有对她流露过杀意。
然而这次,苏忆桃趁酒行凶,显然是触碰到暮泽的逆鳞。
意识恍惚间,苏碎月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瘦弱的身躯发出一声怒喝,爆发出超然的力量。
双手撑着床往后挪了一点,身前腾出些许空间,暮泽抬脚狠狠踹在苏忆桃的胸口。
“别碰我!”
“砰——”
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狐狸,苏忆桃时常放下全身谨惕,更何况她现在喝得烂醉,哪里会提防这些?
黑靴踹在胸口,她从床上摔下去,狼狈地在地上翻滚一圈。
由于惯性作用,晕头转向的苏忆桃一头撞在旁边的桌子上。
“唔~”
看到她撞在桌角上,暮泽也撑着腰坐在起来,眼睛瞪得圆鼓鼓的,满脸惊恐地看着她。
浅浅的血腥味在寝殿中蔓延开来,混合着熏天酒气。
苏忆桃眸光呆滞地坐在地面上,略显迟钝地抬手,在脑袋上摸了摸,满手都是鲜血。
“嘶!”
被炸毛的小狐狸踹下床,苏忆桃这酒也就醒了七七八八,眼里是满满的无奈,还有些许自责。
终究是不该碰酒。
真是误事!
言而不信,错本在她,这一撞乃是命中注定的因果报应,苏忆桃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可她久久的沉默,却把始作俑者暮泽给吓得不轻。
暮泽揪着衣衫蜷缩在角落里,身体微微颤抖,深邃的眸底带着无尽懊悔。
苏忆桃指尖猩红的血迹,不断刺激着暮泽的每一根紧绷的神经,看得他心惊胆战。
方才情急之下,他把妻主踹下床了?
还让苏忆桃头撞桌角,血流不止!
惊慌过后,暮泽逐渐冷静下来,有些不敢想象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他知道,自己放肆了。
苏忆桃席地而坐,半垂着头,几缕凌乱的长发随意地垂在肩头,默默运转灵气为疗伤,始终没有理会床榻上发呆的少年。
眼底的惊慌从浅到深,顷刻间蔓延至全身,由衷的恐惧让他感受到彻骨的寒意,仿佛有一张无形的遮天蛛网将他束缚,越拼命挣扎,越会窒息难捱。
暮泽几乎是连滚带爬离开床榻,由于太过着急,在脚踏上踩空,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可他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地爬到苏忆桃身侧,想去察看她后脑勺的伤势。
“妻主!你的伤?”
短短几个呼吸间,发间的伤口早已痊愈,苏忆桃当然不能让他察看,“别过来!”
暮泽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怔愣在望着眼前面容阴冷的女子。
一泓秋水般的狐狸眼,泛起深不见底的悲凉,灼热而炽烈的光泽开始退散,最终逐渐化作一潭死水。
仿佛是天穹之上逐渐暗淡的星光,无可奈何地向命运妥协地低头。
暮泽不敢犹豫,扬起巴掌,狠狠地抽在脸上。
“啪!”
憔悴苍白的面容上,红红的巴掌显得印分外清晰,再加上暮泽毫不顾惜自己,右侧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高肿起。
眸中水雾朦胧,恍若西江明月,遗落俗世红尘,清冷矜贵,惹人怜惜。
苏忆桃面色一凝,猛然抬头,云鬟间珠钗轻颤,发出杂乱无章的脆响,看暮泽的眼神也变得十分凶狠。
苏忆桃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小狐狸竟敢擅自打伤自个儿?
“你干什么?!”
冷凛的质问让暮泽浑身一抖,被她突如其来的冷漠给吓得六神无主。
“妻主…我!”
暮泽慌忙调整姿态跪在她面前,使尽浑身力气用额头撞击着地板,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我不是故意把你推下床的,妻主,我真的…不是…我……”
头顶传来苏忆桃悦耳的轻笑,不知为何,暮泽却从中听出几分讥讽。
直到此时,反应迟钝的暮泽才彻底明白过来,当初苏忆桃的话究是什么意思。
当身后不再空无一人,才会顾虑重重。
只要暮泽与前朝旧人有所牵扯,就势会落下把柄,行事说话有所顾虑。
初见之时,暮泽孑然一身,无所牵挂,倘若哪日不堪受屈,自戕便是,不过是草席一裹,孤魂野鬼,没有什么可怕的。
今非昔比,暮泽陆续与沉星、徐镜这些隐藏在苏氏朝堂蓄势待发的旧人有所牵扯,在苏忆桃身前侍奉伺候,自当时刻谨言慎行。
一旦出错,便会连累他们。
苏忆桃扶着血迹尚未干涸的桌角起身,又用干净的那只手将垂落在胸前的发丝撩到身后,并且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
几番擦拭,指尖依旧残留着淡淡的红色。
暮泽整个身子都匍匐在地,不断叩首,并未注意到苏忆桃的脸色因为他的举动而变得愈发阴沉。
“暮!泽!”
白釉双龙烛台上,烛火摇曳照红妆,苏忆桃哂笑一声。
“小狐狸又不听话了~”
暮泽不敢抬头看她,像只鹌鹑般垂着脑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踢你……”
“妻主,我知道错了!”
看到他瞻前顾后的模样,苏忆桃更是心中泛痒,火气蹭蹭往上窜。
两根手指掐住他的脸颊,食指弯曲垫住他的下巴,强迫暮泽抬头与她对视。
“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暮泽的心沉入谷底,眸光黯淡,“请妻主明示。”
苏忆桃冷声道:“本宫早就说过,你是我的私有物,灵魂如此,肉体亦是。没有我的允许,你无权伤他分毫。”
“我这人嗜酒,酒后疯癫,是我薄你,踹便踹了,其实也没什么——”声音戛然而止,后话不必明说就已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