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俊来到春风斋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吃的,有些不明所以,不过其他几个老师看自己的表情有些复杂,叶依水走过来道:“李老师,这些都是学生们的一点心意。”
李俊道:“什么意思?”
叶依水笑道:“昨天你做的事,书院的人都知道了,都觉得你这个老师好,肯替他们学生出头。”
李俊道:“我还当什么事呢,都是我应该做的,不过王琳没事吧。”
叶依水道:“其实大家都没有怪罪王琳的意思,田材把银子补给了丢钱的学生,丢钱的学生也没有怪罪王琳的意思,反倒是挺同情她的,所以书院的学生都尽量避免说偷钱这件事情,有不少学生都去安慰王琳,有些同学甚至要一起去找那个叫胡寒的麻烦,不过被制住了。”
“那就好。”李俊本来还担心王琳的处境,如今看来,受伤的女子总是能得到别人的谅解和同情,其实在李俊看来,王琳无非是被恋爱冲昏了头脑的那种女子,明白了就好,倒也无需过多怪责。
到黄班的时候,李俊看着墙上的信,想来应该陈琳写的了,倒是难为一个女孩子了。
信的内容不长,大概就是表达了对李俊和田材的谢意,以及对同学和老师的歉意,不过李俊觉得,夸奖自己的部分就一句话,有点不够诚心,不过也没有过多计较,总不能让人再重写一份吧。
李俊这堂课上的无比的顺利,没有捣乱的,都在认真听课。
李俊在上课的同时,副院长办公室内。
严礼敬正在阐述昨日发生的事情。
副院长听完之后,沉默了片刻后道:“确实于礼不符,田材的话,我记得打架的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还闹出这么大动静,按照院规的话,应该逐出书院了,此事我再想想,你先出去吧。”
中午,春风斋内,副院长孔仁,便宣布了田材因多次打架斗殴,性质恶劣,书院通过综合考量,最终做出了对田材逐出书院的处罚,对此,李俊也想争取,奈何人微言轻,院长不怎么管事的时候,都是孔仁做决定,而且按照院规来说,田材确实是要被逐出书院的。
于田材而言,这个消息无疑是不好的,但是他没有过多争辩,而是默默的收起了书本,离开了书院。
次日,李俊就来到了院长办公室,院长正在煮茶看书。
李俊开门见山,“院长,我觉得田材这次做的没错,他不应该被开除,虽说书院有规矩,但是规矩都是人定的,既然黄班是我在带,我不希望在我任职期间有任何一个学生,是因为做了人该做的事情而被赶出书院。”
张正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知道你教书的方式有些不合礼数,不过都在规矩之内,但是想继续在书院读书,这话不应该是你来和我说,而是田材自己来和我说,此外,规矩是人定的,改是不会改的,但是可以破例,破例的话,就得看他的诚心了,若无其他事,便出去吧。”
“好。”
放学后,李俊通过田三找到了田冲,又通过田冲找到了田材的所在地。
当李俊找到田材的时候,田材正坐在一处小院内发呆。
院内只有一个石桌,还有几个石凳子,李俊寻了个石凳子坐了下来,虽说小院比较老旧,但是看的出来,有人定期打扫,因为院中的落叶并不多。
李俊开口打破了平静,“关于退学的事情,你怎么想的?”
“或许也不失为一个好事。”
李俊有些疑惑,“你怎么想的?”
田材叹了口气道:“这个小院,是我们以前生活的地方,离王家不算太远,所以我能和王琳玩到一起,老师,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李俊道:“我愿意做一个倾听者。”
“这世间总有一些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总是要求自己的孩子做到,还要做的最好,压力都给到孩子孩子身上,孩子始终是孩子,终究不是大人,可能没有大人承受压力的能力强,但是孩子就算尽了自己最大努力,用了最多的精力去做这件事情,也达不到他们的要求,他们的要求没有上限,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你可以不断的进步,但是你不能退步,因为退步就代表你没用心。”
“在很多老师眼中,我是一个不思进取的坏孩子,我上课睡觉,逃课,和别的孩子玩游戏,我上课睡觉,是因为太累了,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大概就是我读书生活的真实写照,每天都睡不够,我逃课是因为,一点小小的失利,我所有的努力,就会付之一炬,在大人眼中,我什么都不是,我和别人一起玩游戏,是因为我读书没有朋友,我是个正常人,我也想要朋友,所以我只能通过和别人玩游戏去认识朋友,王琳,就是我在玩游戏的时候认识的朋友,她从小就不需要读书,我很羡慕她。老师,你说一个孩子,不赌钱,不杀人放火,不打架斗殴,不做那些违法的事情,也没有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为何和其他孩子玩会游戏,上课睡会觉,就能让大人勃然大怒呢?我不理解。”
李俊沉默了一会道:“你爹应该是希望你将来出人头地的。”
田材点了点头道:“我爹应该是这么想的,但是他从来不会问我想不想出人头地,又想做什么事情,他觉得好的事情,我就应该去做,这好像也没什么道理,所以我还是不理解。”
李俊道:“你爹也是为了你好。”
田材道:“你说的没错,我爹确实是为了我好,对我也挺好的,其实我们家小时候并不富裕,不然王琳也不会用她的月钱给我买零食吃,也不会经常带我去她们家吃饭,其实那时候我挺羡慕她们家的生活,每顿都能吃上鱼肉,我记得我在家的时候,荤腥并不常见,我们家吃一条鱼的时候,我爹总是只吃鱼尾巴,鱼尾上面有很多尾刺,那些是不能吃的,但是我爹每次吃鱼尾的时候都能咀嚼很久,那些尾刺他也咀嚼,他吐出来的尾刺,基本上是看不到鱼肉的,其实我在想,一条鱼那么大,我一个孩子能吃多少呢?为什么他不吃其他地方的鱼肉呢?我觉得他不需要那么做啊。”
李俊道:“你爹是想把好的东西都留给你。”
田材道:“你说的没错,所以后面吃鱼的时候,我总是会和我爹说,我喜欢吃鱼尾,我每次都抢着吃鱼尾,把其他鱼肉留给他吃,因为他每天干活都很辛苦,我觉得他比我更需要吃这些鱼肉,我也想把这些好东西留给他,因为他比我更值得。”
“我们吃的鱼,大多都是我爹想办法从河里面捞的,我不知道我爹一天能赚多少钱,但是那时候的肉,对于我们家来说,应该是算是很贵的,我爹总是说,肉很贵,让我快点吃,多吃一些,他总是不吃的,把肉都留给我,我问他为什么自己为什么不吃,他说就这么一点肉就要不少钱,不舍得吃,要不是我喜欢吃,他不会买。他和我说赚钱不容易,他每天拼命干活,就是为了我能过好点,他可能觉得我能吃上喜欢的东西,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有一天我发现他在喝剩下的那些油汤,里面有些肉沫,我看他吃的很香,连碗都舔干净了,甚至都反光了,然后我就想起我不小心掉到桌上和地上的肉,他都会捡起来,然后随意去掉一些灰尘就吃了下去,说不能浪费。”
“我当时内心是不好受的,我觉得他为我付出的太多了,其实我很想和他说,我少吃点肉,甚至不吃肉都是没关系的,他这样做,我不但不会感到幸福,甚至于会让我有一种负罪感,他过的这般辛苦,都是我造成的,后来我就不吃肉了,我和我爹说,我不喜欢吃肉,因为肉太腻了,我爹最开始不信,但是发现我真不吃肉之后,他就再也没买过肉了。”
“我是我父亲带大的,我母亲在我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爹娘吵架的时候,我在旁边,我娘总说日子过不下去了,要不是因为有我在,她早就和我爹和离了,后来,我找到了我娘,我劝她和我父亲和离。一般来说,孩子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谁不想同时拥有父亲和母亲的关爱呢?但是比起这些,我更在意的是他们过的好不好,我不想让他们因为我而过的不幸福,他们的不幸福,我觉得都是我造成的,所以后来他们和离了,我跟了我爹,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都崩溃了,我娘在房里哭了一晚上,我在被子里哭了一晚上,我爹坐在院子里喝了一晚上的酒,我不知道他哭没哭。”
“第二天我娘走的时候,他没有送,他在院子里,也就是在这张石桌上睡着了,我回来的时候,没有喊醒他,我看着桌上的酒壶还有点剩余的酒,我就喝了,那是我一次喝酒,酒入口的时候有点辛辣,我不明白我爹为什么喜欢喝这种东西,后来我才知道什么是借酒消愁,我陪在我爹的身边,大概一个时辰之后他醒了,我看见他双眼通红,想来还是哭了的。他说他对不起我娘,也对不起我,他没本事,赚不到什么钱,让我们娘俩跟着他受委屈了,但是我觉得他尽力了,他每天早出晚归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让我们生活的更好一些,过的更幸福一些,但是好像都不太幸福。”
“我娘离开的第二天,我父亲又继续干活了,应该是比以前干的更多了,因为他每天都比以前更累了,我想,是因为还有我这个孩子要养吧,大概在我七岁那年,他得到了别人的赏识,去富贵坊帮忙管理赌场,我们家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我很开心,尽管别人觉得这份工作不入流,但是我觉得很好,因为他不用再日晒雨淋了,身体渐渐的好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家里经常能吃上些鱼和肉了,他也不再只吃鱼尾和肉汤了。又过了几年,我爹正式接管了富贵坊,那一年,我娘在改嫁的人家过的不好,我爹带人去威胁那家人和我娘和离,然后把我娘带回了娘家,给了我娘一笔钱,又给我娘娘家一笔钱,让他们好生待我娘,如果我娘过的不好,就会怎么怎么样,然后每个月都会给一笔钱给我娘,我记得那天我娘在我爹怀里哭了,我爹没哭,但是回去的路上,我还是看见他抹眼泪了,我想问他,为什么不和我娘再成一次亲?因为现在能给我娘好的生活了,但是我没有问出口,我想总是有原因的,我爹自从和我娘和离之后,便没有再娶了。”
李俊想了想道:“你爹是个人物,对你,对你娘也好。”
田材点了点头道:“他对其他人也好,那一年,他碰到了一群行乞的难民,他挑了几个精明的乞丐做了义子,就是现在的田大、田二、田三,他们几个人对我也很好,一些手脚健全的人,他也给他们找了活计,让他们能生存下去,一些合适的,他也收在了手下,为他做事,虽说我爹是开赌坊的,但是我觉得他还算是有心的,他每个月都会拿出一些银钱救济穷苦人家,也会开设粥棚让那些难民乞丐喝上一碗热乎的粥,尽管他知道这并不能解决什么实际的问题,但他还是坚持做了,一直到现在都还在做。在他赌坊欠债的人,很少有人断手断脚的,只要还有救的,他都会尽量减免那些欠债,因为赌坊的利益不是他一个人的,还有其他人也要分的,所以他有时候还会自己贴一些银钱,那时候我想像我爹一样,帮他管理赌场,他却不让我做。”
“我记得他当时说,他做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现在手底下不少人都靠他养活,他希望我用功读书,考取功名,为朝廷做贡献,为百姓谋福祉,我爹是没读过什么书的,所以他说出这些话来的时候,我还是很震惊的,然后我想,我是应该好好读书了,但是后来我发现,我爹还是没变,还是一如既往的让我觉得心里有负罪感。”
李俊问道:“这是为何,你们家里不愁吃穿,只是读书,他必然也不会再说一些像以前那样的话吧。”
田材道:“他不缺我吃穿,为了让我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为我请老师,然后各种奉承老师,其实那个时候,我比以前都要用功,教我的老师都夸过我的,但是他却没有夸过我,反倒是觉得都是他去低三下四求别人老师,给别人老师送礼,我才能学的这么好,而他之所以这么做,是觉得我不让他省心,不会好好读书,其实我很想告诉他,这一切大都是我自己的努力得来的,但是我不敢说,也不能说,我怕他会觉得我没良心,更怕他那一点自尊被打破,毕竟他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在别人面前他是威风凛凛的,在老师面前,他卑微如蝼蚁,这一切都是他为了我,虽然我不需要,但是他做了,我就得认。我以前一直以为是因为贫穷才会那样,后来我才发现,这一切的负罪感都是源于他对我爱,他对我希望,他不会管我需不需要,他觉得我需要,他觉得对我好,就会去做。”
“然后我就开始装作读不进书的样子,他好言好语的送走了一位位老师,又找人送礼,托关系把我送到书院读书,我在书院也是一样的无所作为,还给他惹祸,但是他每次训斥完我之后,又会和书院的老师求情,我不希望他那么做。我觉得他这样是把我们所有人都绑在了一艘船上,在这艘船上,不光是他,还有教我的老师,没有人是快乐的。所以我在不违反严重的院规的情况下,装作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没想到这次我做了我觉得对的事情,书院要把我开除,我觉得我算是解脱了,我回到家之后,我父亲没有训斥我,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这事做的没错,他不怪我,也没和我说要考取功名之类的话了,我很开心,同时又有些失落,总觉得对不起她,我觉得我很奇怪,他过分关心我的时候,我觉得我对不起他,他正常了之后,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他。”
李俊叹道:“父母总是希望自己孩子好的,也希望孩子出人头地,当他们发现你做不到的时候,他们只会希望你健康平安,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不缺养你的钱,若是你放在那些穷苦人家,家里条件不好,你在家里闲着,自是会天天唠叨,或许会希望你出去做事,但更多还是希望你能有出息,能够养活自己,嘴上说着是希望你不拖累他们,但是从心里而言,他们还是希望你能在他们不在的日子里,养活自己,因为父母总是担心在自己走后,自己的孩子如何生活下去,毕竟不管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是婚嫁丧娶,都是需要钱的。在普通家庭,若无一技之长,生存都是个问题。有机会读书,其实比很多家庭的起点都要高了。在我大夏,没机会读书的人比比皆是,目不识丁的人也不在少数,这也是为什么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读书,因为他们不想孩子像他们一样苦,对于富贵人家而言,他们不希望他们的孩子像他们一样没地位,这个时代,读书人的地位是最高的。”
“像你这样的情况,我想到了一句话,若是科举落榜,那便膝下承欢,若是金榜题名,那便上交朝廷。”
田材笑道:“老师,我觉得你说的很好,懂的很多,那为什么你不愿意参加科考呢?你上课说的那些东西,我很多都是懂的,我觉得你要是参加科考,一定可以高中,但是你甘愿做赘婿,教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学生,也不愿去参加科考,报效朝廷,这是为何呢?”
李俊沉默了一会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有些东西不是行就要去做的,得看适不适合,愿不愿意。”
田材笑道:“是啊,总不能勉强行事吧,我的故事还没说完,老师还愿意听下去吗?”
李俊点了点头。
“比起读书,我更喜欢练武,我也想像话本里的那些江湖游侠一样,一人一马,仗剑走天涯,用手中之剑,斩尽世间不平事。所以我习武,我家里不反对,但是他们还是希望我读书,因为江湖水深,他们怕我死的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到时候收敛尸骨的人都没有,所以习武于我而言,只是强身健体,我爹就我一个儿子,总得有人给他养老送终吧,我想他收义子,恐怕也有这方面的考量,怕我头脑一热,就外出闯荡江湖了。到目前为止,我觉得我人生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李俊问道:“此话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