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透过窗户的月光打在地上凝成了白霜。
谢璟发现了床上的人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月色下,她含泪的眼眸格外惹人怜惜。
“阿兄……”
谢婵一头扎进兄长的怀中抽泣起来,她早就已经过了因为噩梦而大呼小叫的年纪,可是那种梦依然能摧毁她的心智。
无边的黑暗,无尽的深渊,她怎么拼命地跑也跑不出来。
“我是又生病了,对吗?”
谢璟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月儿莫怕,医者已经开了药,会好的。”
谢婵哭了一会儿,也冷静了下来,说道:“阿兄快去休息,我不怕了。”
谢婵知晓他白天要去处理政务,夜间又要守着她,这任谁也吃不消。
“月儿,阿兄无……”
“哥哥可不能累坏自己。”
谢婵打断他,下床拉着他的手来到他屋子的外间的床边。
“自去凉州接我至今,阿兄已辛苦了数日,也未好好休息。”
“兄长心疼我,我亦心疼兄长。”
“阿兄在外间,若我夜间再惊醒,来找阿兄便是,阿兄放心休息。”
谢璟拗不过她,只得答应。
谢婵学着他的模样,把手覆在他的眼睛上:“沅玉听话,乖乖睡觉!”
……
谢婵的烧退了以后,她便搬出了谢璟的卧房。
但因为有梦魇缠身,她总是神情恹恹的,连刘医师开的补药也没能吊起她的精神。
直到她又搬回谢璟屋中,才好了一些,最起码是不至于日渐消瘦,成日昏睡。
于是她就开始心安理得地“鸠占鹊巢”,谢璟则是居在他原本卧房的外间,以便谢婵惊醒以后他随时能照看。
自从搬到谢璟屋中以后,谢婵不时会有种回到在江陵时的错觉。
谢璟身为州牧,平日不单政务繁忙,休沐之日也是应酬不断。
晋阳那些本地的世家可以说是争抢着要邀他上门做客。
对于这些事,谢璟原先是能推则推。
但谢婵来了晋阳以后,他对于那些世家的邀宴也推得少了,且每回都要把妹妹带过去。
以谢婵对她兄长的了解,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打算?
他是怕她没有什么人交往,在家闷出病来。虽说她本来也就生着病,但是能有些姐妹伙伴陪伴着,指不定能好一些。
但是谢婵始终对与那些小姐交往十分抗拒。
一来是她实在是不想她们在她面前喋喋不休地倾诉什么对谢璟的思慕之心,并且也不愿意把她们亲手制的糕点、炖得汤羹一类给谢璟捎回家。
二来便是,虽说她这几年也算幸运,落魄时碰见祁楚,如今又回到了兄长身边,但由于有顾、孙诬陷她的事,她如今已经没办法再如当年在洛阳那般无所保留地与人付出真心。
毁掉一个女子最轻易的方式,就是毁掉她的名声,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所以某一天的傍晚,她再次把某家小姐绣的腰带拿给从公府回来的谢璟以后,她就打算彻底地跟她的好哥哥说清楚。
但是这件事对她来说确实难以启齿,毕竟她明白哥哥是为她好,所以她很害怕伤了他的心。
于是她就在夜半再次被噩梦惊醒时悄悄溜到了谢璟床边。
“哥哥。”
谢婵一边哭一边浑身发抖。
谢璟将她搂进怀中,温言问道:“怎么了?”
“我梦见…我梦见好多人…”
谢婵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说不出完整的一句。
谢璟对她总是有着用不尽的耐心:“月儿别急,慢慢说。”
“他们说我…所有人……都说我不守礼节,说我与人…私奔,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呜呜呜呜呜……阿兄我真的好难过……”
谢婵原本是装出来的,没想到自己越哭越委屈,最后竟然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了。
待谢婵哭的差不多了,谢璟才边替她擦眼泪边说道:“月儿若是不愿意与那些小姐往来,不用勉强。”
谢璟如何不知道妹妹为何这样。
他是看着她长大的,从小到大,她的每一个玩伴他都知道。如今她会这般伤心,必然还是芥蒂孙顾二女对她的所作所为。
而谢婵达到目的后,想强行收回眼泪。
但,假装的伤心容易收,动了真情的伤心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能收回来?
皎皎月光,转过朱阁,流入绮户,照在不眠之人的身上
谢婵含着眼泪,忽然问:“阿兄不要哄我,小时候我是不是落过水?”
“落过。”
“我怎么不记得了?是不是那个神婆施了什么法术让我忘记了?”
“是月儿自己忘了。”
谢婵看谢璟的神情便知道她落水必然是有什么缘故才会忘了。
不止是那一件事,她似乎对七岁那一年的事都没什么印象。
若说三四岁的事不记得,那也不奇怪。
可六七岁的事还没印象,那就一定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怎会自己忘了?”
谢璟叹息一声,说道:“你六七岁时,我正学荀、孟二子之说,你应当还记得劝学篇。”
听见“劝学”二字,谢婵脑海中仿佛闪过一道雷鸣
记忆如同泉水,一下便涌上了她的心头。
那时候,她见父亲会因为兄长能诵诗书并且指出自己的见解而大喜,于是她也缠着谢璟教她。
而谢璟教她的第一篇,便是《劝学》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谢婵喃喃道。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谢璟抚着她的背,轻声道:“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谢婵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那时她学了劝学篇,还未来得及去找父亲邀功,谢璟就因为教她这篇《劝学》而被父亲罚了禁闭。
得知谢璟被关在祠堂,夜间她便想要偷偷去看他,因为天黑且无人陪伴,才会失足落入了池中,而后高烧不止差点死了过去。
而她做噩梦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那时候的她太小,她不懂为何哥哥能学,而她不能,也不懂为何父亲如此生气。
她唯一明白的就是因为自己害得兄长惹父亲生气,害得兄长受罚。
也许那些事如今看来不算什么,但对于六七岁的她来说,却让她稚嫩的心备受打击。
“月儿那时候太小了,许多事阿兄没办法告诉你。”谢璟道。
那些幼时的打击,难免让谢婵伤心。
但她如今已年近双十,怎么还能因为那些过往的事而要死要活?
不过想起了此事,她也知晓自己这回病发让谢璟有多自责了
于是她抹了眼泪,对他说道:“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
看着自己的好哥哥愣住,谢婵拉着他的手说:“兄长为何要教我劝学篇,当时的阿婵不明白,现在的阿婵还能不明白吗?”
谢璟无非是希望她也能够识诗书以修身。
谢璟道:“阿兄希望月儿能够不被强加给你的那些女学限制住本心。”
谢婵如今回想起过往的十几年,谢璟对她讲过的那些道理,教过她的为人处世之道……
原来他一直在教自己那些知识,教自己那些圣贤的理念。
学不可以已。
想到此处,谢婵那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怎么又哭了?”
“阿月心中感念哥哥用心良苦,月儿知道哥哥是想告诉月儿学无止境。”
谢璟揽着她说道:“月儿可记得汉时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事?”
谢婵点点头:“哥哥时常与我讲的,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和几首情诗便哄得卓小姐与他夜奔,后来随他至茂陵,不成想他竟家徒四壁,为生计所迫,卓小姐只能当垆卖酒。”
谢璟又问:“后来的事月儿可记得?”
谢婵说道:“卓小姐之父不忍小姐受苦,便送万钱与二人,自此司马相如才购得田产,有了安身之处。”
谢璟道:“圣贤之说,非但修身,更使人智明。”
谢婵大悟了,哭笑不得地说道:“哥哥原来不单单是要给我讲道理,还怕我学了那卓小姐,随便被哪个狂生几句情诗就哄走。”
谢璟摸摸她的头:“人有男女之别,学无男女之分。月儿能明白道理,就不易受人迷惑。”
“嗯!”
谢婵明白,这也是在旁人污蔑她时谢璟始终相信她,知道她不可能与寒门书生私奔的底气。
跟有学识的人说话确实让人豁然开朗。
谢婵知道谢璟志不在朝堂。
若他不必为了家族而为官,那他一定会成为名闻天下的学者大儒。
不过她也发现,兄长似乎对一件事始终耿耿于怀。
“司马相如那等浮夸之辈倒是惯会以才学蛊惑人心。”谢璟语重心长地说道:“月儿可莫要被某些人无根无底的话骗了。”
谢婵一下就知道谢璟在含射祁楚了。
祁楚似乎从不会说什么花言巧语,但他笔下每一幅画谢婵的画,都是极为精巧的。
“更不要因某些人的信手涂画,便以为其用情至深。”
谢婵道:“哥哥放心,某些人在凉州打仗呢,量他也没工夫哄骗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