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婵在祁楚府上留了一夜,第二日天亮以后就回了家中。
谢澹看见她时,先是震惊,而后十分生气,将她数落了一番以后,便罚她跪在祠堂抄写女诫,三日后才允许她出祠堂。
……
暮春三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谢婵今日刚出祠堂
她站在庭院中,看着满园牡丹,总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家中一切关于母亲的东西都已消失不见,兄长明日要去往并州,而她之后亦要入宫……
在庭院里站了不多时,谢婵看见谢璟匆匆地从前院过来了。
这是继那日分别以后,她第一次再见到谢璟。
她也不知道为何,在看见兄长后眼睛里的泪水就怎么也止不住了。
她明明在心里告诉过自己无数次了,不可以在谢璟面前哭从而再使他忧心。
等到谢璟到了面前,她已经泪眼模糊。
“阿兄,对不起。”
谢璟从小看着妹妹长大,不用她多做解释,他也知道她心中所想。此时他的眼中只有心疼,并无半分责备
“阿兄不怪你。”
谢婵拉起谢璟垂在衣袖中的手,含泪道:“阿月即便入宫,也能时时与哥哥写信,哥哥回京述职之日我便去求王爷,亦能再次相见,哥哥不要为此与父亲置气。”
“我知道。”
谢璟轻抚着谢婵的头发,压抑与痛苦被他深深隐藏到了眼底,留恋难舍化在指尖,在谢婵发丝间盘旋。
“阿月在宫中,凡事谨慎小心,不论如何要保全性命。”
“阿月一定会的。”
“月儿不用怕,不论他叫你做什么,都听他的话。”
谢婵知道谢璟说的是豫章王,她点点头:“月儿会时时刻刻记着哥哥的话。”
谢璟的手从谢婵的发间滑落至眉眼,一遍一遍地摩挲着她的眉骨与眼角,不甘的种子在他心底疯狂生长
从今而后,他会自己的方式保护妹妹
只要他的势力足够强大,强大到所有人因为忌惮他,而不敢动妹妹一分一毫……
谢璟离京的那天下着细雨
京城许多百姓听闻他要离开,自发夹道相送,跟随至城外。
谢婵望着谢璟远行的马车,心中久久难以平静。
周围的百姓让她知道,原来舍不得哥哥的,除了她还有许多人。
谢澹今日也来送行了,此刻就站在谢婵的身边。
此刻的他没了凌人的家主威严,仅仅是一个送别儿子的父亲。
待谢璟的乘坐的马车彻底消失不见以后,他才对谢婵道:“回去罢。”
“是,父亲。”
谢婵收起离别的感伤,眉目间尽是顺从。
兴许是被分离的情绪扰乱了精神,谢澹有那么一瞬间竟将女儿看成了亡故的妻子。
其实,他自始至终都知道,将妻子的死归结到女儿身上对女儿来说十分残忍。但他却控制不了自己不去那样想。
女儿日渐长大,与妻子模样越来越像,就连脸上的梨涡也一模一样。
他并非不喜欢这个女儿,只是十几年来,他一看见女儿,对妻子的悼念与心底巨大的悲痛就几乎将他撕裂。
他懦弱得不能面对这种痛苦,于是选择了逃避,所以他自始至终对女儿都是冷漠的。
他以为将女儿教导成三从四德,服从父兄的世家小姐就足够了,这样他至少也算是一个无功无过的父亲。
但直到那日儿子跪在书房,言辞激烈地反驳他、质疑他,他才发现十几年来,自己竟然连女儿真正的品行都不清楚……
“五日后,陛下在京中选妃,这几日你好好在家学习宫中礼仪。”
“是。”
谢婵垂下眼眸,欠身行礼。
“你既对外已称病故,不必与那些女子一同参选,五日后王爷会派人来接你。”
见女儿如此听话,谢澹的语气也软了下来,又道:“阿月,不论你是与人私奔,还是被人卖为奴婢,如今也只有宫中才是你的去处。”
“女儿明白。”
……
谢府
今日便是入宫之时
在豫章王派的人来接她之前,谢婵早已梳妆打扮完毕,在家中恭候。
毕竟不是光明正大地进宫,所以她的装束也是低调内敛的,与她平时衣着并无太大不同。
只是,谢婵她没想到的豫章王对她倒也还算上心,竟然派了世子来操办此事。
但,这对谢婵来说,很难断论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谢婵与世子亦是幼时相识,但因谢婵自小不同外男说话,故此二人并不熟识。
在见到世子以后,谢婵便规规矩矩地行礼道:“民女见过世子。”
“谢姑娘可还记得在下?”
谢婵客气道:“世子说笑了,民女自然会记得。”
她未记错的话,世子是豫章王嫡长子,似乎是叫做陈敬封。
“在下今日奉父王之命,来接谢姑娘入宫,谢姑娘可还有何事未准备妥当?”
“皆已妥当。”
谢婵微微低头,眼睛并不看面前的陈敬封。
这几日谢澹命她在家中学习宫中礼仪,这与身份地位尊贵之人说话时不可直视对方,便是她新习得的。
如今见了豫章王世子,她正好先来练习一番。
“那便请姑娘移步马车。”陈敬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谢婵先行。
谢婵怀着满腹的诧异,迈着依旧是新习得的“徐徐生莲”步,出了家门。
果然
一出门,她就感觉身后一双灼灼的眼睛盯着自己。
她虽然与陈敬封不熟识,但是对其行事作风也略有耳闻。
这位世子一出生便被朝廷册封为世子,自小受尽了荣华与宠爱,性情也是出了名的乖僻张扬,没少干那等调戏良妇,强抢民女之事。
且其极好豪赌,曾在京中赌坊日散万金。那赌坊东家知晓他必然要报复,于是拿了钱连夜收拾东西逃往了不知何处,由此才躲过了一桩家门惨事。
正因为是这样的人,他方才表现出来的恭谦只会让谢婵感到奇怪,甚至是头皮发麻。
感觉到被注视,她加快脚步上了马车。
但没想到的是陈敬封竟也跟了上来!
谢婵故作镇定,想要看看他究竟想干什么。
上了车以后,陈敬封凑近谢婵,狎昵又轻佻地对她说道:“阿婵姑娘,怎么数年不见你如今竟要进宫伺候皇帝了?”
谢婵有些嫌恶地往一旁挪了挪,道:“此是民女父亲决定之事。”
“哦?”
陈敬封眯着眼睛,语气里尽是对谢婵的嘲弄:“难道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入宫天子来接盘”?”
这话等于直接说她破鞋,算是十分难听了。
谢婵并不知晓自己何处得罪了这二世祖。她压下怒意,道:“世子若是这么认为,那便就是如此了。”
陈敬封仿佛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捧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不容易止住笑,他又说道:“哟哟哟,还冷脸?你一个与人私奔的婊子如今装什么贞洁烈妇?说你破鞋都算夸你了,真是叫本世子大开眼界!”
谢婵心里十分不耐烦,索性连装也不装了,她道:“陈敬封,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本来今日父王叫我来送你去宫中我还烦得很,不过——”
陈敬封忽地捏起谢婵的下巴,仔细端详着她的脸,接着说道:“我看你这张脸倒是还不错,不如你入宫前先跟我恩爱一番,那皇帝是个对女人不举的,你又是个荡妇,进了宫以后若是寂寞难耐可是没人能……嘶!你敢打我!”
陈敬封捂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谢婵。
趁他没反应过来,谢婵满心气愤地又打了他一巴掌。
她想着方才在她家中时陈敬封会那么客气,八成是豫章王叮嘱过他不可乱来,但没想到他本性恶劣,竟然想在车上欺侮她。
“我不光打你。我还要告诉王爷,进宫后我还要告诉陛下,告诉太后,告诉他们你胆敢侮辱天子,轻薄妃嫔!”
陈敬封方才也是看着谢婵温婉柔弱,想着即便是自己欺侮她,她也不敢声张,没想到竟然如此不好惹。
但他此时已经丢了面子,有些恼羞成怒地掐住了谢婵的脖子。
谢婵感到呼吸困难,但气势未减半分。
“你要掐死我,坏了你爹的好事,你这世子之位还能保得住否?”
“真晦气。”
陈敬封松开了她,神色十分不快地下了马车。
他有意报复谢婵,一路上,命令车夫将马车驾得飞快。
谢婵颠簸了一路,下车的时候头晕目眩,待好不容易压下胃里翻涌的恶心,却又听见了一道让她作呕的声音。
“阿…阿月,你怎么在这里?”
谢婵回头看向声音的主人,果然与她想得并无半分差错。
说话的是顾氏小姐顾英,是造谣她与人私奔的那个顾氏小姐,也是差点与她兄长成亲的那个顾氏小姐。
“你什么时候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顾英上前想要拉起谢婵的手,但是却被后者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顾小姐认错人了,谢婵已经病故了。”
谢婵看着顾英粉面丹唇,满头翠饰珠钗的模样,顿时知晓了她应当也是被送进宫来了。
她听兄长说了,豫章王那日说要再给顾英指一门当对的亲事,但她没想到,王爷竟然直接将顾英送到宫里来了。
还真是门当户对……
谢婵想,豫章王这下是连做媒的功夫都省了,直接着人送进来便好。
想到此处,她幽幽地瞥了一眼正倚着马车吹口哨的豫章王世子陈敬封。
后者发觉了谢婵在看他以后,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顾英见谢婵不愿与她亲近,仿佛受了什么委屈一般,怯生生地道:“阿月,你如今怎么与我生分了……”
谢婵从先也是柔弱文静的性子,她能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也都与她性子相似,不论是行止,还是言行都是温婉贤淑的。
只不过此刻的她再看顾英,只觉得她的一切都像是装出来的,让她十分心烦。
十多年的相伴相知,无话不谈,让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何顾英要如此背刺自己。
罢了
她也懒得再去探究其中的原因,总之她现在是不想再看见她了。
“谢婵已经病故,顾小姐是眼神不好,还是耳力欠佳?”
说罢,谢婵转身便走。
顾英望着谢婵离去的背影,紧紧地攥住了衣袖,精致的袖边瞬间多出了许多褶皱。
今日见到了谢婵,她才明白必然是谢婵与谢璟说了什么,谢家才会突然要退婚。
思及此处,她咬住了后槽牙,目光阴戾地死死盯住谢婵。
从小到大,她不论是相貌仪态还是刺绣女红都不比谢婵差半分,但只要是她们一起出现的场合,不论是那些夫人小姐还是公子郎君,都会将目光放在谢婵的身上。
就算是今日,她二人俱要入宫,谢婵也是由豫章王世子亲自去接,而接她的人,只是个低贱的奴仆。
这一切,就因为她有个好家世,有个好祖父。
顾英心中愈发不甘
曾经因谢婵突然消失而淡化了的嫉妒与憎怨,在三年后的今日,又开始野蛮地滋长起来……
良久,她回过神来,注意到了衣袖上的褶皱以后,用手轻轻抚平,而后神色恢复如常,这才朝向宫门走去。
谢婵与顾英二人都是豫章王私下送进宫来的,就如同寻常的富户纳小妾不能走正门一般,她们走的是宫城的后方的华林门。
之所以叫做华林门,是因为一进去以后便是华林园——天子的后花园
门内,早已有内侍在候着她二人。
“仆刘讦,见过二位小姐。”
谢婵看见刘讦的脸以后,稍觉意外。
虽然如此形容一个内侍不算太恰当,但她面前的刘讦确实是“面容艳丽,肌肤白皙,体段婀娜,有弱柳扶风,玉软花柔之态。”
甚至比她与顾英这等实打实的女子都要娇媚……
只不过,联想到天子异于常人的喜好,谢婵又觉得此亦在情理之中。
因谢婵与顾英二人此时并未加封,故此刘讦对她二人依旧称为“小姐”,此刻他将双手交叠举过头顶,弯着腰谦卑地说道:“二位小姐可随仆前去各自住处,待日暮以后再面见陛下。”
谢婵与顾英一同说道:“多谢刘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