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功不错。”
唐昭走后，离凡说的第一句话。说完了，他又喝了一口酒。
没人回应，没人听到。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
酒这个东西，不知道何时成了他的忘忧水，离凡感觉自己对其有所依赖。
可能是怕梦魇太过冗长，可能是怕回忆太过凌厉。
离凡身上总有一些东西让人看不透，表面上的清淡仿佛是一个掩体。
说书先生临走的时候，人群已经全散了，他这会儿还在说，无非说给离凡听的。
故事讲完，说书先生收拾好了已要出门，走到门口却又回了身，撑着年老的身体，给离凡鞠了个躬。算是告别。
在某个阴暗巷口，唐昭终于是停下，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缓缓走出一个黑衣男人，仿佛凭空出现一般，亦或者他本来就是黑暗的一部分。
走到唐昭身后，他弯身鞠躬行礼。
“少爷，就这么算了？”黑衣男人道。
唐昭回头，远远得还能看着酒馆那栋楼，此刻为数不多还亮着灯火的地方，在黑夜中照亮方寸间的天地。
很快，唐昭又回了头，浅叹了一口气。
“他不愿意帮忙，那也没办法，我实在想不到什么办法可以左右他。”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中似有沮丧感。
如果一个事情，你想了很久却没能办成，任谁都会有沮丧感。
“‘人皇玉’也不能左右？”黑衣男人道。语气中带着疑惑感。
唐昭只是摇了摇头，没多说一句话。
不过很快，唐昭又摊开蒲扇摇了摇，仿佛重新振作了精神。
“尽量跟紧一点，总会看出他的所需所求的。这世间人都为争名夺利而互相撕咬，做人就不可能无欲无求。”
“是。”
霏霏细雨，两件黑衣。
八月初五无事，离凡早早就起了床，寻了一个山头练剑。
这山头在酒馆背后，在此处较为高大，视野也是极好，刚好可以鸟瞰整个山城。
而且在山中，一来不会损毁了别人家的财物，二是可以躲避挑战者的骚扰。
现下与以往不同。以往若是无事他便遛狗逗猫、调戏良家闺女、欺负官家公子、揍揍街头恶霸……现下他只想练剑，也只会去练剑。
不知道何时，剑仿佛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一人一剑只身入江湖，他能相信的也只有手中这柄漆黑色的不二剑。
别人往往只能看到他数日成名后的光芒，却从来不会提起他私底下的努力。
别人提起他，都是惊才绝艳的剑客，初入江湖便数个回合败了慕秋血。殊不知这是个被自家师父说成平平无奇的练武材料。
依旧是找了一块大石头，整齐削掉；依旧是绑在不二剑剑鞘上，不过这次他却早就准备好了麻绳。
一柄数百斤的大“剑”，不多时便做好了。
不过他还是脱了上衣露出了结实的胸膛和腹部。这样练剑无疑是要出大汗，他不喜欢汗水隔在衣服和身体之间的油湿感。
不知练了多久，裤子几乎被全部浸透。
练剑他是从来不记时间的，只怕时间不够。
找了一处风大的岩石，他随意坐下，吹着清风，感受那一丝丝凉意。
所幸这水乡又有许多高山，天气永远不至于太热。
这块岩石，刚好可以俯视山城的。
左边不远处，孩儿在打闹嬉戏，看得他心中欢喜，不由想到了儿时与周如辅、刘安石那段时光；右边的挑夫背驼数个麻袋，似在与生活做抗争，心下又有点同情心态；不远处的妇人追着顽皮孩童奔跑，似要打骂，那孩子却根本不怕，一个劲跑……
这水乡之中，百人百态，千人千面，如同一个缩小的人间。
就这么无意扫视，他突然发现了一个身影，虽不算熟悉，但是重要至极。
他以为自己认错人，又定睛仔细看了看，终是确认了。
再也等不及了，他抓起了岩石上的衣服，拾起了不二剑，找到了最快下山的方式。
一个酒楼门口，一个穿着破烂僧袍的和尚此刻侧躺在地上，一手持着蒲扇，腰间别了一个酒葫芦，另一手撑着脑袋，脚做二郎腿状。看起来好不闲适。
正因为过于闲适，引来了大批人围观。
围观的原因很奇怪，就是因为太过闲适。他本来不该这么轻松惬意的，可是他却轻松惬意地紧。
不多时，他似是渴了，掏出了腰间的酒葫芦，往嘴中倒了一口酒，似是很满足，他面上享受，还打了一个饱嗝。
这一闲适姿态让一旁观看的掌柜更急了。
“用力啊，用力？”掌柜叫道，“平日里养你们花了那么许多钱，今日却连一个骨瘦如柴的和尚都搬不动……”
和尚当然不该这么闲适，他脸上无肉，袒露的胸口甚至还能看到嶙峋的肋骨，最多不过一百几十斤。三个彪形大汉，浑身都是腱子肉，想要搬他，他却纹丝不动。
三个大汉此刻已满身汗水，面对一个瘦和尚，他们搬动时却感觉手头仿佛有千斤之重。
若是一个武林高手，运起“千斤坠”之类的绝妙法门，倒也能做到这样。
但是运这等功法总得有运功的架势，这个和尚却看上去只是随意一躺。
掌柜更急了，对着和尚骂道：“癞僧、癫僧、泼皮僧，我看你一身僧人模样，以为是知书达礼的和尚接待你，没想到你进了我这小楼之中喝酒吃肉，还欠下这许多酒钱不给我。”
和尚不仅喝酒还吃肉？这话一出，周围的看客爆发出了更激烈的讨论声。
出门便遇到怪事，三个大汉搬一个骨瘦嶙峋的和尚却搬不动，一个喝酒吃肉还欠钱的和尚。这种事情在寻常百姓的眼中确实是个新鲜事物，顶好的谈资。
和尚被这一骂却是不急不恼，脸上反而露出了微笑，道：“早与你说过，不要心急，等我酒肉吃完了，自会有人付钱给你。那人还是天下第一等的贵公子，顶上顶的大人物。”
这话出口，又是一阵激烈的讨论。
掌柜怒道：“你看你这模样，怕是几日里身子都没处洗，穿得还如此破烂，哪里会认识那般顶上顶人物，还天下第一等的贵公子，怕不是哪家行骗的泼皮无赖。”
和尚此刻却更坦然了，因为他等的人现下已经到了酒楼门口，离他不过二十步之远。
“诺，这不来了吗？”和尚笑道。他手中蒲扇一指。
顺蒲扇看去，一个黑衣青年此刻正朝这边走来。
掌柜见了这青年，再没了刚刚的怒气，反而又挤出了笑脸。
青年面容清秀且英俊，一身黑衣乍眼一看就是名贵材质，怎么看都不是小户人家穿得起的。最重要的，这青年举手投足之间就自然透着一股贵气，怎么看都不是寻常人物。
这人仅仅一眼，即使不是天下第一等的贵公子，那也定是个顶有钱的人。
掌柜的也是经商大半辈子的商贾，哪里不清楚看人说话之术，此刻已满脸堆笑。
这黑衣青年当然是离凡，他就是专程来找这个和尚的。
若说天下第一的贵公子，离凡若说自己不是，那天下便没有人是，就算是当朝太子恐怕都得掂一掂。
只是这事，旁人不知道。
离凡很远就听到了这里的吵闹，当然也知道是和尚欠了人钱。
“他欠您多少，我替他还给你。”
离凡倒是爽快直接，没有多问一句。
见面前人如此爽快，掌柜也没有多说，直接伸出一只手放到小二面前。小二当然也懂意思，回身跑到酒楼之中拿了一个算盘，放到掌柜手上。
快速而密集的算子击打声顷刻响起，算了一次，掌柜又怕算错，再算了一次次，终于算完了。
“这位爷，一共三千二百五十两。”掌柜道。跟离凡说话，他再也没有丝毫怒气，态度恭敬，甚至还微微哈腰，脸上的横肉因为笑容堆在一起。
“多少？”这个数字，把离凡都吓了一跳。
“三千二百五十两。”掌柜又笑着说了一次。
确定没听错，离凡也没再多说，掏出身上装银票的袋子，从中间取出一钱碎银，剩下的全递在掌柜手中。
从东镜国出来，他一共只带了三千二百八十五两，路上打尖住店用了三十多两，还剩三千八百五十两一钱，掏出一钱碎银，刚好够了掌柜的数。
掌柜接了钱袋，仔细数了数，确认一毛不差，挥手示意三个彪形大汉退下。
他再次挤出那含笑肉脸，笑道：“爷，一分不差，欢迎下次再来。”
离凡没有说什么，身后的邋遢和尚却开了口：“什么下次，桌上的酒肉还没吃完呢。”
有人付了钱，还是个这样的公子。虽不知道是不是和尚口中说的那般高贵，但是这绝对不是个小人物，三千多两拿出来眉头都不皱一下。
掌柜再也不敢对邋遢和尚大声说话，弯腰笑道：“是是是，您说的是，里边请里边请，两位爷里边请。”
和尚再没回话，打了个呵欠，似有起身意思。离凡见状，马上上前去扶，却不想被和尚臂膀轻耸而开。
旁人眼里看着是轻耸，实际上这离凡手头可有生裂虎豹之力，若是其他人哪里耸得开。
离凡被这一耸弄得呆住，但是很快就回神了。
高人终究是高人，哪里是他这种凡夫俗子可以衡定的。
“不用不用，和尚还没老。”和尚笑道。
话毕，那身子再无千斤之重，此时仿若鹅毛一般轻飘而起。因腿上刚刚翘着二郎腿，此刻战立便单腿落地，成了一个鹤立势，刹那间仿佛有临世罗汉之气。
掌柜感觉自己花了眼，和尚那一瞬间仿佛有一个威仪金身罗汉立于身前，但是顷刻散去，又是那邋遢模样。
当然这感觉不仅掌柜一人，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刚刚那一瞬的光景，但是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自己眼花了。
淡定的却只有离凡一人，这和尚若跟离凡说，他是当世活佛，离凡也不会有所怀疑。
恢复了邋遢模样，和尚放下了另一只腿。蒲扇一挥，对着离凡笑道：“走！进屋吃酒。”
“您二位里边请。”
掌柜和小二纷纷弯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