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祁慕白做了个梦。
梦到六年前的那个青天白日,学校实验室内突然起了大火,浓烟呛鼻之中,拖出来一具烧得黑焦的尸体——
蒋雨浩。
周遭是救护车刺耳的笛声,还有路人尖叫拍照声,所有人都望着那个从火场中唯一苟且逃生的少年,面露惊恐。
“蒋雨浩是你最好的兄弟,是不是你害死的他?!”
“你说话啊,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梦境里蒋母发髻凌乱,疯了般晃着他质问。
他眼皮耷拉,勾出一道阴郁皱褶,黑眸藏在阴影里,极其淡漠平静地在心里无声宣判——
蒋雨浩。
你死了就好了。
……
……
初中时的祁慕白,已经包揽各门学科的竞赛大奖,凭着俊雅的外表和清越的声音一跃成为所有女生的偷偷讨论的对象。
那时的少年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天性温和有礼,还不知人心险恶和世道的狡猾,对谁都好脾气地耐心讲题,温柔又细致地照顾每个人的感受。
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配上白皙的皮肤,像个圣洁的天使。
直到初二开学某天,班上来了一个转校生,穿着一身黑,非主流的破洞裤,过长的刘海遮住眼睫,气息阴郁,浑身散发着像是雨天抹布般的苔藓霉味。
所有人都避如蛇蝎,班主任发话道:“蒋雨浩,你就先坐学委旁边吧。”
蒋雨浩顺着看去,就看到少年穿着白衬衫黑裤,精致干净,一看就是个好学生,走过去的时候,他居然还在用湿纸巾给他的位置擦桌椅。
“假惺惺。”
他嘲讽地扯了扯唇,无意间瞄到了自己同桌课本上的名字——
祁慕白。
连名字都这么干净,纯净得像一张白纸。
都是表象,私底下还不是老师的走狗?他最讨厌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学生干部。
蒋雨浩轻嗤了一声,放下书包就开始睡觉。
一大早就是母老虎的思想品德课,他等着被这位好同桌打报告叫家长。
可等了半天,却是女老师蹙眉出声:“谁又大早上睡觉?祁慕白,把你旁边那个推醒。”
嗤。
一声不屑嘲讽的轻嘲从身旁溢出。
祁慕白神色不变,平静地站了起来:“严老师,他身体不太舒服,所以想趴一会。”
好学生的话就代表着信服力,纵使政治老师又是个对差生有偏见的,听后也深信不疑,没再管他。
蒋雨浩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身形陡然僵住,埋在臂弯里抬不起头。
下课后,他悄悄将臂弯抬起一条缝,想找机会给同桌道个谢,不曾想,他径直起身往办公室的方向去了。
什么啊,果然是个给老师打小报告的孬种。
他冷笑一声,复又趴下。
直到胳膊被人轻轻碰了下,他不耐烦地轻啧出声,就看到祁慕白拿着一套崭新的校服,语气温和:“XL码的,不知道合不合身,你可以去卫生间试下。”
他满嘴国粹倏然堵住,脸色火辣辣的,满眼愕然。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正常人不应该捂着鼻子对他这种另类躲得越远越好吗,为什么他会对自己这么友善,难道这也是老师的嘱托?
“别以为你假模假样的我就会觉得你是好人。”
他抱起衣服,冷冷离开。
后面的几天,两人关系开始逐渐破冰,蒋雨浩惊奇的发现,自己这位同桌跟那些一板一眼的学生干部有些不一样,有时他作业本没带回去会借他作业抄,甚至上课打游戏也会帮他打掩护。
事后还会提醒他别落了进度,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问他。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他这种人这么好?
蒋雨浩百思不得其解,却不像之前那么排斥抵触少年的亲近,有时还会跟他一起做值日,约好放学一起走。
直到他亲眼目睹,祁慕白被几个人高马大的高年级男生堵在楼梯间,扬手夺过他接慢的水桶,浇了他一头。
“你们在干什么?!”
蒋雨浩怒火中烧,他学过空手道,几个回合就将几个男生打得龇牙咧嘴,揪住为首那人的头发逼他跪地,“就会欺负低年级的是吧?再打一个我看看?”
“你特么谁啊?”
为首那人不爽道,“这小子在学校装的人模狗样的,其实是个私生子,他妈勾引了祁总,就是祁氏集团那个祁总,这种阴沟里的老鼠活该被打!”
砰!
他化掌为拳,雨点般往几个少年脸上砸。
事后,那群人果然不再来找祁慕白的麻烦了,但蒋雨浩却对这位好学生同桌更好奇了,好奇的同时多了一丝惺惺相惜。
天台上,他破天荒地拧开一罐可乐递给身边人,皱眉道:“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爸妈?”
祁氏的少爷,怎是他们这种普通人家的孩子可比拟的,家长都不用亲自出面,一声通知,就能将那几个人开除。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别说父母来学校了,蒋雨浩连祁家的半个人影都没看到。
他开始怀疑起他祁氏少爷身份的真实性:“你……你真的是祁总的儿子么?”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富人的孩子,不该是这种待遇。
只看到富二代肇事打架找人麻烦的,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矜贵少爷被人欺负成这样。
少年坐在天台边,漆黑的瞳仁空寂孤独,声音低哑随风飘散:“我倒希望不是。”
蒋雨浩眉心一拧,什么叫希望不是?
“我先回去了。”
他面色平静,手肘撑地跳下天台,不经意滑出一截白皙的腕骨。
蒋雨浩正好看到上面布满了青紫的淤痕。
一瞬间,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蒋雨浩蓦地愣住。
狠毒、周密,不像青春期男生的杰作。
倒像是被颇为了解人体结构薄弱的人恶意虐待掐出的血瘀。
——那天,蒋雨浩才恍然惊觉,表面风光霁月优雅完美的学委,竟也有着不为人知的非人遭遇。
打架风波后,那几个高年级男生居然恶人先告状,搬救兵把父母找到了学校,气势汹汹地闹到校长室,要求校方给个说法。
蒋家虽然是个单亲家庭,但蒋母却护犊心切,该给儿子的爱一分也没少,冷笑着踩着高跟鞋拒绝道歉。
理由是对方先动手的,蒋雨浩帮同学出头,何错之有。
那几人声称不道歉可以,必须赔钱,把他们儿子打得好几人骨折,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伤,医药费怎么也要好几万。
蒋母一人支撑整个家的开支,在大厂打工,哪里拿的出这么多钱。
对峙不下时,祁慕白无声推开办公室,将一张崭新稀有的银行卡掏了出来,声音平静淡漠:“卡里有二十万,足够他们医药费了。”
就在众人哑然无声时,少年对蒋母恭敬地鞠了一躬,心怀歉意地攥紧了指骨:“对不起阿姨,给您添麻烦了。”
温良恭俭让,漂亮得体得像个瓷娃娃。
“不关你的事!”
蒋雨浩看不下去了,将他拦在身后,一双鹰眸气势汹汹,直逼欺软怕硬的校长,“我行得正坐得直,本来就是他们先动的手!”
“这样,祁慕白。”
有几个学生家里也是开公司的,给学校捐过几栋楼,校长哪方都得罪不起,只好打着圆场,“你爸忙的话,叫你妈有空来一趟学校吧。”
那时的他们还青涩顽固,一腔孤勇却善良正直,没被社会的残忍一寸寸搓磨了棱角。
天真地以为抗争就会得到正义的裁决。
可后来,却是物是人非,兵戎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