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艾伦从那场噩梦中醒来的时候,他看见床边的人影。
“……兰斯?”
他突然一顿。
那不是骑士长,那是陛下!
艾伦惊出一身冷汗,他手脚僵硬地攥着被子,在他人生中过去的十三年,他从未如此恐惧过。
他不自觉地轻轻颤抖。
……陛下来了?陛下都知道了?父亲会不会不认他这个儿子了?
他恐惧地看着爱德华,看着那双与自己同样的眼睛,他看见了深深的痛苦和疲惫。
爱德华轻轻叹息,伸手拂过他满头的冷汗,温声问他,“又做噩梦了?你昨天晚上一直挣扎,却不敢喊出声。”
艾伦的睫毛轻轻颤动。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爱德华,看着他的父亲,看对方一举一动中透露出来的倾向和意图。
爱德华轻轻笑着,笑意中带了些苦。
他隔着被子轻轻拍着自己的孩子,就像在哄一个婴儿。
他轻声说,“宝贝,我是不是给了你一个失败的教育?”
艾伦恐慌地攥着被子,他试图抓住父亲的手,却怕的动弹不得。
爱德华苦笑,他拂过艾伦的额发,询问道,“你竟然会担心我不要你了?孩子,也许是我没有说过这些,让你产生了这种错觉。”
他克制着自己的泪意,温声哄劝道,
“艾伦,对我而言,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重要……你母亲是回不来了,她在十三年前就回不来了……
“这十三年,你和我相依为命。”
爱德华带着笑看着自己的孩子,海蓝色的眸子似乎加了一圈红晕,泛出隐隐的痛惜。
他轻声说,“我不仅仅是你的国王,我更是你的父亲呀!你和我之间不是冷冰冰的臣属关系——
“我们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我们是唯二血缘相牵的人。”
他看着那双有着亚莉克希亚轮廓的眼睛,带着所向披靡、杀灭神灵的坚韧,保证道,
“我,爱德华九世,以国王、国教首领,以及父亲的名义发誓——
“我会永远珍爱我的孩子,不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站在你的身边!”
艾伦看着他,眼睛里带着小心翼翼。
他想要问及这次对格林德沃家族的屠杀,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爱德华似乎明白他的想法。
他抚着艾伦的额头,轻声道,“至于格林德沃家族的事……孩子,我不得不说,你和我做了错误的决定。”
他轻声道,“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让你去德国。而你的错误不在于杀人灭口——你根本不该杀死第一个人。”
“您不知道!”
艾伦抓住他的手,“您不知道那个人是怎样对待母亲的!他根本不把母亲当做自己的女儿!”
“……我只是,我只是太生气了。”
爱德华蹙眉看着艾伦,通心都是满腔的担忧和无可奈何。
他真切地开始怀疑自己的教育方针,可却一时找不出问题所在。
他回顾艾伦每一天每一次的汇报,没有从中发现有悖于王储职责和人类道德的任何事务。
爱德华想:
……也许他不该只从艾伦这里获取消息,他也应该多向那位校长了解艾伦的情况。
他看着自己的孩子,坚定地抓着那只手。
“我不会抛弃你的。”
……他知道,如果他在这时候表露出半分不满和犹疑,就会毁掉这孩子!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安抚道,“我想,你我都知道错误的决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了,以后做决策,一定会更加小心的,对吗?”
艾伦连连点头,抓着他不松手。
爱德华苦笑一声,“孩子,没有了你母亲,我尚且能有你寄托余生……可要没有了你,你要我怎么活下去呢?”
在陛下面前,艾伦终于忍不住决堤的泪意。
他瘪着嘴,轻轻眨了眨眼睛,感觉温热的液体自眼角流落,愧疚地扑进了陛下怀里。
“父亲,我真的害怕……”
他轻轻抽泣着,声音细弱的仿佛奄奄一息的幼猫。
爱德华轻轻顺着他的背,看向床帏上方。
他让眼泪倒退。
……因为他的怀中,有他脆弱的孩子。
那之后,艾伦乖乖配合着做了全身体检。
检查结果如众人所想,十分健康。
他跟着陛下回了桑德林汉姆宫,暂时远离了所有的事务调养身心。
……圣诞之后,他还有一场大戏要演。
兰斯终于放下心来。
——在殿下的事上,如果有一个人能力挽狂澜,那只能是陛下!
他安下心,专心准备着之后要上呈的各类文件,照顾着艾伦还未完全缓和的神思,他贴心地把所有的逻辑理顺,整理成册。
而艾伦……
他在犹豫要不要将记忆瓶交给陛下。
他攥着试管,轻轻旋转着,看里面的银丝记忆飘动零落,视线总是忍不住瞥向试管标签上的时间。
——1979年10月。
他忍不住想知道,在他出生之前,他父母之间的一点一滴。
可他又确实地知道,他不应该窥探陛下的隐私。
这是极大的失礼。
……艾伦不想让陛下再一次对自己的教育方针产生质疑。
终于,在他们的晚餐过后,艾伦坐在陛下身边的扶手椅里,忍不住轻声道,“父亲……”
“嗯?”
爱德华停下钢笔,转眸看着他。
艾伦吞吞吐吐地问,“您想寻回曾经的记忆吗?”
爱德华一怔,不自觉地放下钢笔。
他眸光一掠,轻声问,“你拿到我的记忆了?”
艾伦抿着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将口袋中的记忆瓶拿了出来,递到陛下眼前。
他轻声道,“父亲,我担心这里不全是愉快的记忆,或者,那些愉快的记忆……不适合现在的我们观看。”
爱德华迟缓地抬手接过。
他轻轻捻了试管,平静地把它收进了抽屉的小盒里。
艾伦有些惊讶,不禁挺直了腰背。
“您……不打算看看?”
爱德华抬手揉了揉他的头——现在的少年很期待和他的接触,不再会自觉是个大人、抗拒对小孩子的温柔。
他笑着说,“父亲说过了,现在于我而言,你是这世上最重要的珍宝。”
“曾经发生的一切,在你面前都不重要。”
陛下难得这么直白,直白地艾伦的脸滚烫起来。
他带着被父亲看重的羞涩,却又有些不解地问道,“可是母亲对您不再重要了吗?”
爱德华轻声道,“她一直很重要。”
他似乎有些愧疚,愧疚于无法让艾伦体验正常的血缘亲情,以至于这孩子事实上根本无法理解死亡和爱。
他解释道,
“我是在你爷爷奶奶过世之后继承王位的,也是在那之后遇见你母亲的。
“我爱你母亲,并不代表我就会忘记你的爷爷奶奶。”
爱德华抬手揉着艾伦的头,轻声道,“这些重要的人,不论生死,都会永远活在我们心里——就像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也会永远记得我,对吗?”
艾伦认真地听着,认真地思索着,知道他听到最后那句话。
他僵在原地。
在爱德华不经意说出之前,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陛下会离他而去。
他勉强扯了扯嘴角,逃避似的扒拉过那份文件,胡乱地翻到最后的签名页,重新铺在爱德华面前。
试图教会艾伦感情的国王无可奈何。
他确实担心,担心有一天自己离世,这孩子该如何生活。
他可以预见到——
艾伦会成为国王,会举行盛大的加冕仪式,会兢兢业业、勤恳认真地履行国王的职责。
但这孩子很大可能不会拥有妻子。
这意味着……
艾伦会孤独地度过这一生,没有一个人是他的软肋,可他也同时失去了盔甲。
他的心会被封印在最坚固的城堡里,也同时暴露在每一寸阳光下,轻而易举就会被阳光灼伤。
……国王和王储是要参与公益事业的。
那时候,艾伦去养老院时,会看到有儿女挂念的老人;他去幼儿园时,又会看见朝气蓬勃的未来。
爱德华不知道,这孩子的心将走向何方。
但他知道,艾伦是个十分敏锐的孩子。
在艾伦失去他,失去唯一可以倾诉的人之后……要怎样保护那脆弱的灵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