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天风和日丽,朝中也没什么要紧事,玄凌有意组织一场狩猎,敲定人选的事情就交给了陵容。
后宫中的嫔妃们其实都是想去的,哪怕只去行宫看看,也是个新鲜嘛。
反正人也不多,陵容琢磨琢磨,大部分的人都带上了。
带着孩子的除了淳贵人,她和小公主身子都弱,不敢劳动,余下的都跟着去。
满禧和璟宸虽小,但也知事了,小孩子正是爱闹的,出去玩玩也好。
管着宫务的华贵妃,惠妃和陵容都去了,宫里的事情就暂时交给敬嫔。
下面的曹嫔,楚贵人杜贵人和苏答应都跟着去。
这日早上天还未亮就准备出发了,大人还好,小孩子实在熬不住。
马车上晃晃悠悠,满禧靠着陵容睡熟了,到了行宫已经是下午,见大家都累了,玄凌就叫众人各自去歇一歇,明日再做安排。
满禧睡了一整个下午,陵容等着她醒了才叫下面端了晚膳来吃,才吃完了,华贵妃却突然来找她说话。
年世兰徐徐地喝了口茶,又默不作声地看了看陵容身旁的满禧一眼。
陵容刚准备叫映梅带满禧下去玩,满禧就开了口,“娘亲,昭阳想去找三哥玩了。”
陵容想想也就应了,“叫李公公带着你去,这里人生地不熟,不要自己乱跑。”
昭阳笑了笑,“知道的。”
昭阳欢欢喜喜地跑出去,还不忘跟年世兰告退。
年世兰似笑非笑,“昭阳公主冰雪聪明,宓妃好福气。”
陵容不接她的话茬,“华贵妃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年世兰,“如今是宓妃最美的年岁了,昭阳公主也已经懂事。”
陵容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这确实是最好的时候。
但……她的目光转向门外,“昭阳尚且年幼。”
年世兰皱眉,“本宫没想让你们母子分离,如今出了皇宫,正是好时机,以年家的势力,将你们……”
陵容笑着打断她,“贵妃误会了,臣妾的意思是,昭阳在皇宫中会有更多选择。”
年世兰不解,“你舍得她?”
陵容摇摇头,“所以要再等等。”
这个世道,女子生活本就不易,昭阳是玄凌最宠爱的公主,离开皇宫对陵容来说是解脱,对她却不是。
陵容虽然不曾问过,但这么些年过去了,自然将年世兰的想法也慢慢摸清了。
“此次是个机会,但不是我走的时候。”
至少要等昭阳能明白她为什么要走。
她语气轻松,但开口的话却叫人心惊,“你想要他的命么?至少十年吧。”
年世兰死死地看着她,陵容就任她打量。
华贵妃,宓妃,惠妃,这几年她们三人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和谐,甚至已经心知肚明对方所想。
年世兰权势最盛,沈眉庄养着皇子,安陵容最得圣意。
年世兰已经明白了陵容的意思,她冷声道,“本宫未必在意这些,总要给他些打击才能有空子可钻。”
不是的,年世兰并非没有机会下手,只是她已知因果轮回,并不想让这个尚算安宁的朝代遭受突来的动荡。
弘时不堪用,璟宸年幼却已经显露非凡天资,等他长成,也得需要十几年。
安陵容其实有些不解,“华贵妃为何如此心急?”
年世兰眼睫微颤,手松了又紧,终于道,“因为有你在他过得很好。”
他凭什么过得好,他让自己尝过了生不如死的滋味,如今却和安陵容上演岁月静好的戏码。
安陵容沉默了,她静静地看着年世兰,才发现她周身都被仇恨浸透,爱恨无解,这一生都不可能真正解脱。
等年世兰走了,陵容坐了许久,直到桃夭在屋外轻轻唤道,“娘娘?”
陵容理了理衣裙,“公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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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就准备狩猎了,陵容不会骑射,但也穿了方便行动的衣裳。
华贵妃穿了一身胭脂红的骑马服,长发高高束起,常带的护甲也摘了干净,她抿着唇坐在高处,倒是叫人眼前一亮。
玄凌见了就笑,“多年不见世兰英姿飒爽的模样了,今日打扮,丝毫不逊与你在闺中的风采。”
华贵妃轻轻勾唇,“但愿臣妾在宫中养尊处优这些年,骑射的技术不要太生疏了才好。”
除了陵容和苏答应不会骑马,惠妃和楚贵人这些世家贵女都是学过的,虽然比不上出身将门的华贵妃,但这皇家猎场的马儿都是极温顺的,也够用了。
众人都跃跃欲试,挑了自己中意的马儿。
玄凌一转头就见陵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自己,笑着问她,“朕带你跑跑?”
陵容红着脸点头又摇头,“会不会耽误了皇上?”
玄凌见她想,就直接拉了她的手教她上马。
陵容是第一次骑马,感觉还是新奇的,靠着玄凌多少有几分安全感,她仰起头刚好顶到玄凌的下巴,“皇上可要保护好臣妾。”
玄凌闷闷地一笑,“今日叫容儿见识见识。”
众位嫔妃的目光本就集中在他们身上,见陵容与皇上两人浓情蜜意,心中不免酸楚。
年世兰定定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便漠然地调转了码头去追一只野兔,自从入了玄凌的府邸,她已经许久未曾尽兴地驰骋一场了。
玄凌自认虽然比不上武将,但应付一个人皇家的狩猎场还是不成问题,也不叫人跟着,带着陵容沿着河过,天高清爽,视野开阔,陵容从前在闺阁中也少有出门的机会,入了宫更不必说,不是什么绝美的景色,秀丽比不上江南,精致比不上皇宫,但陵容心中燃起一种莫名的火焰。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偏僻处,二人刚下了马准备喝口水歇一会儿,林子里却传出一声有力的狼嚎来。
玄凌敛容,眼底浮现厉色,猎场确实有狼不错,但皇家亲眷来此,成年的攻击性较强的狼都是清理出来了的,只留下幼狼,但这个声音,明显是一头成狼!
想到各个嫔妃都是有侍卫跟着的,玄凌才稍微松一口气,默不作声地将陵容护到身后。
陵容看着他下意识维护自己的动作怔了怔,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那头狼也从林子中走了出来,停在距离她们十步远的位置,两人一狼就这么静默地对峙着。
陵容大气都不敢喘,玄凌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见那狼迟迟没有动作,准备带着陵容先走,结果他们的马此刻却突然发了狂。
陵容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而过,那马就从她侧面冲出,略过了那头狼,跑进了林子里。
眼看着那狼被惊倒,玄凌拉弓射箭,箭尖狠狠地刺入那匹狼的右腿,随后拉了陵容的手就狂奔起来。
那匹狼伤了腿,跑的确实慢些,但毕竟是头狼,玄凌和陵容哪里能跑得过它,只能慌忙往旁边的林子里跑。七拐八拐,希望能甩掉它。
陵容的体力比不上玄凌,为了不拖后腿,只能强撑着拼命跑。
好不容易听见后面没有了动静,陵容刚准备缓一缓神,右手重量却一重,她惊呼一声,二人竟然跑到猎场的边缘,这里一处斜坡,玄凌一时失查,便踩空了。
陵容扑倒在地,死死地拉住玄凌的手,她身材娇小,方才又脱了力,肯定是拉不住的,自己的身体也一寸一寸地往下挪。
玄凌神色凝重,反复权衡,见陵容额头上汗珠低落,苦笑一声,“容儿,放手,出去找人来寻朕。”
陵容此刻体力已经耗尽,而且猎场的方向她并不熟悉,走出去太过艰难。
陵容虚弱一笑,“夫君,我没力气了。”
玄凌以为她是要放手,神色变了又变,却见陵容身子放松,跟着坠落下来,依旧紧紧地抓着他的手。
二人相拥滚落,陵容的身子硌得生疼,手攥得死紧,似乎生怕与玄凌分离。
“皇上,其实只有有人看到那匹马就会来找我们的,或者发现我们不见了,也会来找我们的。”
“所以我就不走了。”
“臣妾陪着您,心里安稳。”
先是失重,玄凌大脑一片空白,还没回过神,下意识的用手摸索着想找到什么可以支撑的东西。
听见陵容说的话,她似乎疼得很了,断断续续地吸着气,声音轻飘飘的,却每一个字都落进他的心里。
玄凌慢半拍的,用那只没有被陵容攥着的手拥住了她的背。
不走……那就不走吧。
其实如果陵容走了,他肯定会不满,日后即便不会怪罪,也免不了冷落她,因为他是皇上,他接受的观念一直是自己就是最重要的,别人为他牺牲都是理所应当。
叫陵容走,是权衡利弊之后的最优选择,这是皇上做决策的惯用方法,但不是他最想要的选择,他本就是个极端自私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也就是几个瞬间,二人狠狠地撞在一棵树上,玄凌闷哼一声。
陵容恍恍惚惚,脑子里嗡嗡的,她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皇上,皇上,您怎么样?”
玄凌顾不得回她的话,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腹部。
陵容这才看到他那里湿润一片,穿着青色的衣裳,那道印迹并不明显,注意到了才让人觉得心惊。
陵容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的,咬牙狠狠地扯下衣服上一大块布,缠住玄凌那道深深的伤痕。
玄凌没了力气,任她折腾。
陵容撑着站起来,她身上也疼得很,却忍住了一声都没喊,见不远处有水,又扯了一块布,一瘸一拐地过去沾了水,回来敷上玄凌的额头。
“皇上,您发烧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玄凌模模糊糊的,只知道陵容一直忙前忙后。
他们落的地方太远了,等人找到他们时,天色都已经暗了,陵容看着华贵妃带人前来,才终于放心的晕了过去。
玄凌再醒来已经是在行宫的床上。
“宓妃如何?”
他第一句话就是问陵容,苏培盛苦着脸,吞吞吐吐的。
玄凌嫌他碍事,不顾伤口的疼痛,到了陵容的屋子,满禧这个点竟然还没睡觉,眼睛红红的,“父皇。”
玄凌心中莫名慌乱,甚至顾不上安慰满禧,“宓妃如何了。”
“宓妃娘娘损伤了内里,又着了风寒,微臣只能尽力,哪怕此番没事,也于寿数有碍啊!”
玄凌觉得自己听岔了,陵容分明刚才还能照顾他,怎么会这么严重?
对,就是为了照顾他,扯了自己的衣裳,还沾了凉水,所以陵容才会着了风寒。
他闭了闭眼,“宓贵妃不能有事。”
这话一出,屋里的人都偷偷看了看华贵妃,毕竟,这么多年,她都是唯一的贵妃。
见华贵妃淡定自若,又想到,也是,宓贵妃都已经伤了寿数了,还能同华贵妃争什么呢?
玄凌本就受伤,心绪起伏,又有些恍惚了,苏培盛忙将他扶了下去。
屋内只剩下陵容,华贵妃,以及太医了,本应该昏迷着的陵容却睁开了眼睛。
华贵妃嗤笑一声,“命不久矣,你也是真敢咒自己。”
陵容无所谓道,“我不信这个,再说,总要先做点铺垫。”
华贵妃面露忧色,“回宫之后若是他让别的太医给你诊治怎么办?”
陵容笑了笑,“无论是哪个太医,也没胆子跑到皇上面前说我无事,若是他敢,那我就死给他看。”
华贵妃:好狠一女的。
华贵妃出去时见满禧还守在外面,小小的一个人儿,看得她的心也有些软了,声音也温和了些,“昭阳进去吧,你娘亲在等你。”
陵容侧躺在床上,见满禧进来,笑着冲她招招手。
满禧一走进就被陵容拥住了,“对不起,娘亲让你受委屈了。”
“困不困,上来和娘亲一起睡好不好?”
满禧就脱了鞋袜爬上床,埋进陵容怀里。
陵容温柔地拍了拍她,听见她小声地说,“不委屈。”
“不委屈,要娘亲开心。”
陵容掩住微涩的眼眶,这才是她要的真情,而不是一个帝王权衡利弊的选择之后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