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绪九年二月二十日的清晨,冯府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下人洒扫庭院,厨娘升起炊烟,但是众人都知道,冯府已经和往日不同了。
三个月前,在宫中任膳部主管的一家之主冯青明突染暴疾撒手人寰,冯府一下子就没了顶梁柱,现在冯老爷的弟弟冯硕明成为了冯府的一家之主,不久他就要继任兄长的职务,成为下一任的皇宫膳部主管。
冯硕明和兄长冯青明本不是一母所生,年岁相差悬殊,如今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年轻人正在心里摩拳擦掌,规划好好干一番大事业。
但此时一句愤怒的质问却很不合时宜的出现在花园里,生生地把他心里的如意算盘打断了,“小叔叔在想什么呢,莫不是在想日后该如何在宫中飞黄腾达,平步青云?”
来人是他的侄子冯骐,小孩子语带愠怒,出言讽刺,丝毫未把他放在眼里,想来也是,他自知自身以庶子身份在兄长身边讨生活,父母早亡的他本就不受兄长青眼,侄子虽只有十一岁,也是素来对他不敬。
对于侄子的不敬之态,他心里已颇为不满,但又不想和小孩多做计较,所以面上并未表现出不悦。
他不置可否的正欲离开,身后的声音依旧不依不饶,“小叔叔为何不回答,是被我说中了心事吗,爹爹刚走三个月,小叔叔你就急不可耐的去宫里任职, 难道就不怕别人对你产生非议吗,要知道你手臂上可还带着孝呢。”
一声声“小叔叔”的称呼传进耳中,异常的刺耳,叔叔前面非得加个“小”字,不是因为叔侄间的亲近,而是因为侄子对他深入骨子里的蔑视。
他冯硕明在冯府算个什么呢,无非是局外人罢了,但是天无绝人之路,兄长死了,他现在才是冯府的一家之长,他已不再是局外人了。
看着对面小男孩的一脸不屑,他也以轻蔑的语气回应他:“骐儿最近长高了不少,但是个子长高了心智却还是如此的愚蠢,我知道守孝期为三年,但是宫中膳部主管的职位可以等我们冯家三年吗?他日这膳部主管一职被别人坐了,我们冯家怎么办,为你父亲守一辈子孝吗?!”
冯骐没想到他居然会如此强硬地反驳自己,果然是爹爹一去,他便无法无天起来,看着眼前的小叔叔,他深刻体会到了书中所讲的小人得志,“如今小叔叔真是扬眉吐气了,我在你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至亲离去的悲伤呢。”
“至亲?谁是我的至亲,是你父亲,还是你,又或是你那尚在襁褓中的妹妹?如今压在我头上的大山已经离去,我自是有一番伸展拳脚的天地。”冯硕明满眼地轻视,还未等对方回答,便转身离去。
看着他对父亲不敬的神情,冯骐直想冲过去狠狠给他一拳,让他在父亲的灵位前道歉,心内正在犹豫,来人制止了他,“骐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么做是没用的,你就是把他打倒了,打的鼻青脸肿,满地找牙,又能怎么样呢,以小叔叔的个性,他会向父亲的灵位道歉吗,根本不可能,这是你我都知道的,你又何必如此。再说,以你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儿,又岂是他的对手。”
冯骐看了看她,放松了握紧的拳头,“方才你一直都在吗?”
对方点了点头。
冯骐神情仍是不愤,“我是打不过,但是阿姐你打得过啊,你帮我不就好了吗。”
被唤做“阿姐”的人摇了摇头,“我是不会和你一起做蠢事的,你一个稚龄孩童做出此事还可说是情有可原,我这么大的人若和你一起胡闹传出去可便让人贻笑大方了。骐儿,父亲刚走,现在形势特殊,切不可胡闹。”
冯骐无奈地笑笑:“阿姐可真是沉得住气,看来我以后还得向你多学习啊。”
冯骐虽称呼对方为“阿姐”,但对方却并不是他的亲姐姐,而是他从记事起便一直陪伴在身边的童养媳。
童养媳来冯家多年,早已摒弃了自己原先的姓名,也改姓了冯,取名冯振鹭,二人虽是此种关系,但因为年龄相差六岁,又未及成亲,如长姐般的照顾让两人不是手足却更胜手足。
*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二月的天气已是春风拂面,万物复苏,但是冯振鹭的心里却和如此好的天气形成了对比。
父亲已走了三个月,表面上看她已渐渐平复了悲伤,但是她内心的忧虑只有自己知道,冯家老爷去世,一家之主之位按理应是冯骐继承,但是因冯骐年幼,现在却被冯硕明把持了家主之位,日后该如何夺回位子,是这些时日她一直思虑的事情。
虽是思虑忧心,可如今好朋友约她出来,她便也决定先暂时放下忧愁。
好友李子衿是李太傅之孙,虽然李老太傅早已去世,李家也不复当年,但是对于只在膳部有职的冯家来说也是高门之家了。
故早年间,冯青明极力促成了两家联姻,为弟弟谋得了李家乘龙快婿的头衔。
李子衿与冯硕明自幼便订了娃娃亲,几个月前两家早已过了聘礼,如果不是出了冯青明逝世这个意外,李子衿早已嫁做了冯家妇,可是这并不是她所想所愿。
虽然年龄相当,但是可能是因这婚姻是素来不睦的兄长定下来的,所以冯硕明和她的关系并不好。
李子衿也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反而是因为年龄相近,又凑巧都是冯家准媳妇的关系,李子衿和冯振鹭倒是成了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二人可谓是一同长大,亲密无间。
李子衿了解好友心情烦郁,所以特意约她出来,想尽办法开解她,正好路遇街边卖糖人的,她叫停了马车,亲自下车挑了两个最好看的糖人送给她。
冯振鹭接过糖人,顿觉好笑,“我都多大了,你还给我吃这个。”
看着她笑,李子衿也跟着笑,“哎呦,我的姑奶奶,你终于笑了,你说你这一伤心,我就跟着伤心,我一伤心,思柔也跟着伤心,思柔一伤心,哪天让她弟弟瞧见了,也得伤心,她弟弟博謇一伤心,你家那位小郎君不就知道了,你说这兜兜转转一大圈,惹得这么多人伤心,这你又是何苦呢?”
冯振鹭拿着糖人坐在那里,一时间竟然愣住了,好一会才接上话:“就你嘴皮子厉害,满嘴地胡诌,还好思柔没和你学,不然可了不得了。”
李子衿看看身旁的侍女宋思柔,打趣道:“谁说她没和我学,其实呀,我这些可能还都是在她那学的呢。”
侍女宋思柔马上识趣地接过话:“对呀,说不定我们小姐还都是和我学的呢。”
冯振鹭摇了摇头:“你我还不知道,和你那弟弟一样都是个老实的人,肚子里才没有这些弯弯绕绕,自然也不会耍这些嘴皮子。”
李子衿佯作生气的样子,“哼,那你的意思是我肚子里都是弯弯绕绕,所以才会耍嘴皮子喽。”
“没有,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哈哈,两位小姐就不要在这个问题上如此纠结了。”
见他俩你一句我一句,没个结束的样子,宋思柔适时地打断她们并转移了话题,“冯姑娘,博謇和我母亲最近可好,我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他们了。”
冯振鹭放下手中的糖人,回答她:“他们挺好的,等我家忙完了这阵子,你和子衿就去我家好好看看他们。”
“那我就先谢过冯姑娘了。”
“哎呀,思柔,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和我客气什么,倒是你一直‘姑娘,姑娘’地叫,反倒显得生分,说了几次让你直接叫我鹭儿就好了,你怎么这么执拗呢。”
宋思柔只是笑着并不回答,李子衿却替她开了口,“好了,叫什么不是叫啊,一个称呼罢了,你就别为难她了,你是知道的,思柔一向就是最知礼数的,从小娘亲给我请的所有女师傅就都夸她是最好的学生,哪像你自小喜欢舞枪弄棒,心比天都高。”
宋思柔和她的弟弟宋博謇小时候在路边被人牙子贩卖,李子衿遇到他们的时候正值深冬最冷的日子。
她见和自己一般大的宋思柔还穿着露脚趾的布鞋,脸蛋冻得通红,她身边的小男孩也是小手冻得青紫,于是便想将他们买下来。
可是母亲却说家里下人已经够了,不宜再增添人员,最近朝中尊崇节俭爱民的政策,恐有心之人说他李家铺张奢靡,所以并不同意出钱买下姐弟二人。
于是李子衿只能擅自用自己攒得零用钱买下了思柔一人,钱却不再够了见她弟弟可怜,自己又无力相助,她只能去找好朋友冯振鹭帮忙。
那时冯振鹭也刚来冯家没几年,所积攒的零用钱也不多,便将所有的银钱都拿出来买下了博謇,两个小孩如此大的动静自然也传到了大人耳中,冯夫人却是非常通情达理。
见着两个孩子友爱,便也慈爱的倾囊相助,雇佣了他们那守寡的可怜母亲,而后母子两人就在冯府当差。
冯夫人还想买来宋思柔,让他们一家团聚,但是宋思柔却婉拒了,因李子衿对他姐弟的怜悯与抬举,他们一家才有幸进了高门大户安身立命,她已认了李子衿为主,便不愿再侍奉他人。
两家大人赏识她的忠义之心,便也不再强求,于是她便在李府当了李子衿的贴身侍女,她原本乳名杏儿,和另三名贴身侍女花儿,草儿,雨儿一起服侍李子衿。
但是这杏儿却是聪明过人,且与李子衿志同道合,无话不谈,久而久之竟从主仆变得更像闺中好友,李子衿为她改名思柔,从此以后,二人便更加亲密。
至于那宋博謇在冯府便成了冯骐身边的陪侍,乳名小狗子的他也有了正经的名字博謇,姐弟二人都是聪明伶俐,善解人意之人。
久而久之,这两对主仆虽然面上是主仆关系,实际上亲情和友情早已更甚于主仆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