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来说，黄汉麟成立民品公司，来自室主任的压力要小一些。三个研究室，师谨和况建伟的三室是巴不得要进公司；一室池恒虽然担心进公司后室里的奖金会减少，但为了支持黄副所长的工作，还是表示无条件同意；只有四室主任，一开始就明确表示反对。他说：“三个研究室，就数我们四室效益最好、奖金最高，一室和三室都不行，进入公司一平均，他们上去了，我们下来了。这连傻瓜都看得出来，我不当这个冤大头！”
黄汉麟道：“你说的那都是老黄历，如今一室有‘两纵两横’，三室有云电的‘超导电缆制冷系统’，估算下来，他们的效益并不比四室差！”
四室主任道：“他们这是瞎猫撞到死耗子！你能保证他们年年都有项目？只有我们保温瓶和高低温箱的市场才是最稳定的。”
黄汉麟说：“国家的经济形势这么好，低温真空系统类的项目当然年年都会有！再说，只要一室的低温泵上了批量，就算没有项目，我们照样活得挺滋润。石油测井保温瓶火了二十年了，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其技术又过于简单，国内还有几家在做，我们的市场份额正在萎缩。高低温箱是个好产品，但你们四室人少资源少，装配厂地又跟手工作坊似的，实在难以发展，所以每年的销量只有几台！只有进入公司，它才能如鱼得水，健健壮壮地成长起来。”
四室主任仍不为所动：“只怕将来低温泵形成不了批量，低温项目又没了，整个公司就靠我们的保温瓶和高低温箱吃饭！那时候，四室的人就会骂我，‘当初你为什么要同意加入公司？！’所以我不能答应！”
黄汉麟见做不通他的工作，只得向钟祺求援。钟祺把四室主任叫去，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他目光短浅、观念陈旧，抱残守缺、固执己见；只知道维护小集体的利益而不知顾全大局。最后祭出撒手锏：“不换观念就换人，抵制改革就下岗！”以撤职下岗相威胁，四室主任这才害怕了，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表示愿意无条件加入公司。
真正令黄汉麟头疼的，是处理三个研究室及经营处的十名富余人员。十人中有不能胜任本岗位工作的技术人员，也有长期泡病假、不能按时上班的工人，以及挂在四室的停薪留职人员。这里面最著名的两个人就是原四室铣工、如今在街道当联防队员的满小宝和一室焊工、既酗酒又吸毒的何培。
黄汉麟确定了一个原则，那就是公司不养闲人，这十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进公司。但如何安置这十名富余人员，他又没个主意。最后，就像孙悟空碰到对付不了的妖怪就找观音菩萨一样，黄汉麟找到钟祺，要他帮忙解决这一难题。
钟祺略一沉吟，当即做出了这么几项决定。原停薪留职人员挂归两厂，继续停薪留职；不能胜任本岗位工作的技术人员送到所人教处中转，由人教处出面另找单位，实在找不到单位的，劝其下岗创收；长期泡病假的工人按病退处理。至于满小宝和何培，他也不便独断，就叫来高远和康茂廷，开党政联席会讨论。
在会上，钟祺提了一个方案，把满小宝的关系转到特冷厂，把借调改为停薪留职，所里停发他的第一项基本工资。何培成了瘾君子，实在是没救了，他不适合再在所里上班了，建议以买断工龄的方式予以辞退。
黄汉麟和高远相继发言表示同意。康茂廷提出质疑说：“两个当事人及其家属恐怕不会同意。”
钟祺正色道：“当事人及其家属的态度不能左右我们的决定，这个时候我们还在畏首畏尾、怕这怕那，我们就将一事无成！再说，80所对他们两个也仁至义尽了。满小宝在所里就没上过几天班；何培上班就打瞌睡，反正是不干活。可满小宝在四室领了这么多年的基本工资，这次集资建房，他的资格很勉强，在你的坚持下，也让他参加了；他的工龄长，还集到了一套挺不错的房子。何培在所里也有一套小房子，这次买断工龄，又能补偿他几万块钱。你说，是80所对不起他们两个，还是他们两个对不起80所？”
康茂廷尴尬地笑了笑，无言以对。
最后表决，钟祺、黄汉麟和高远三票赞成，康茂廷一票弃权，方通过案。
春秋的凉晨，黄汉麟和柳月辉两口子有走路上班的习惯。从家里到所区，也就四十分钟的样子，一路走去，既呼吸了新鲜空气，又锻炼了身体。
这天早晨，两口子又步行上班。边走边谈论民品成立公司和军品组成工程部的事。月辉说：“你和高远就像商量好的，说动一下子都动起来了！搞得我们下面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汉麟道：“不动不行了！以前的那种体制已经适应不了市场经济的大环境了。分散的五指必须收拢来，形成拳头，方有可能适应市场经济越来越严重的挑战。不过，这次改制对科研生产不会有多大影响，你‘飞豹战机’的那个课题怎么样了？初样调试结果还理想吧？”
月辉点头道：“没什么大问题。有几个地方再稍作改动，就可以加工正样了！”
汉麟又感概地说：“高远的低温、电子工程部好就好在只有富余的室主任，没有富余的工人。室主任富余了不要紧，他们都是这一行的专家，不当官了还可以当技术顾问，指导年轻人搞课题；七室富余的大学生也可以下岗创收。唯独工人富余了不好处理，留着吧是负担，不留吧，他们到社会上又不好找工作。”
月辉问：“民品口那些富余的工人，你是怎么处理的？”
汉麟道：“大部分停薪留职，少部分办了病退。满小宝解除了‘借调’，转为停薪留职；何培买断工龄，补偿了三万多块钱，予以辞退。”
月辉担心地说：“别人倒也罢了，满小宝跟何培两个人恐怕不会就这么算了，他们肯定会来找！”
黄汉麟叹了口气说：“他们要来找也没办法，只有慢慢做工作了。”
说着说着，两口子走进了所大门。家在所区附近的职工也正在三三两两地进大门，住在单身楼的韩东也在里面；他看见黄汉麟，隔老远打了声招呼。
蓦地，从门卫室窜出一条人影，挡在黄汉麟面前，厉声喝道：“姓黄的，我等你半天了！”
黄汉麟定睛一看，正是80所建所以来的第一条好汉，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警察和他妈的满小宝！
对方的粗鲁无礼令汉麟感到一阵厌恶，但他克制住自己，和颜悦色地说：“小满，有什么话咱们办公室去说。”
“不行！”满小宝暴雷似的叫道。“老子今天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你的丑，让你难看！我问你，是不是你把我从四室剔出来，停发我的工资的？！”
汉麟镇定地说：“没错，是我把你从四室请出来，停发你的工资的！你人不在四室上班，四室为什么要给你发工资？”
“放你妈的屁！”满小宝破口大骂。“老子当联防队员，在四室领工资是老书记和钟所长定的，你黄汉麟算什么东西？敢给老子停了，今天你若不答应恢复，老子请你躺着出所大门！”
黄汉麟压制住满腔的怒火，一字一板地说：“以前四室不归我管，你领你的工资我没意见；现在四室归我管了，而且马上要成立公司，在公司里绝对不允许出现挂名吃空饷的现象！所以我告诉你，今天我就是躺着出所大门，也不会答应继续给你发工资！”
“哎哟喝！”满小宝一声怪叫。“你他妈还臭硬！今天我倒要试试，是你的骨头硬还是老子的拳头硬？”说着一把抓住黄汉麟胸前的衣服，抡起拳头就往下砸。可任凭他怎么使劲，那只拳头就是砸不下来！
原来柳月辉见丈夫要吃亏，急忙冲上去，双手扳住满小宝抡起的右臂，高声嚷道：“满小宝，你想干什么？有话好好说，不许打人！”
“你给我滚开！”满小宝用力一甩，将柳月辉推倒在地，转身再打汉麟，可他那只手还是打不下来！原来是韩东冲上去扳住了那只手；他顺势将满小宝死死抱住，嘴里大声喊着：“黄副所长，你快走！”
汉麟心里很感动，但他把妻子拉起来，仍站在原地不动。他早已想好了，拚着让满小宝打一顿，也绝不让步。
满小宝气急败坏，连声恶骂：“臭麻杆，你找死呀！”挥起着拳头正待暴打韩东，忽听一声大喝：“住手！”钟祺带着两名身材高大的经警及时赶来，将满小宝围了起来。是门卫室的值班员打的电话。
钟祺一脸怒容，厉声斥责道：“满小宝，把你转为停薪留职，停发你的工资，是党政联席会讨论决定的，我也有份；你是不是连我也要一块打呀？！”
满小宝对钟祺一向都很忌惮，毕竟他是所里的一把手，对他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更何况他身后还站着两个穿制服的彪形大汉！他的硬气跟戾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作一副满腹委屈的样子说：“钟所长，我当联防队员，在所里领第一项基本工资，是当年你和老书记定的，还发过文件！现在说停就停了，连个招呼都不打，你叫我这心里怎么想得通？”
钟祺说：“现在情况不同了，民品马上要成立公司，公司是不养闲人的！你不能回所上班，就只能办停薪留职，像以前那样不在所里上班，又在所里拿钱是不可能的了！”
满小宝犹不服气地嚷道：“警民联防，单位也要做点贡献的嘛！联防队员的工资历来都是街道一半，单位一半，怎么80所把这个惯例改了？连这几个小钱也不肯出了？”
钟祺正色道：“这不是出不出几个小钱的问题，而是公平不公平的问题！你不在所里上班却在所里拿钱，这对在所里上班的职工和那些停薪留职人员来说，都是不公平的！话又说回来，80所对你当联防队员做的贡献也不小，第一、保留了你80所职工的身份，你退休后可以回所养老；第二，还让你以成本价集了一套90平米的房子。满小宝，你该知足了！”
满小宝没话说了，呆了半晌，叹息道：“反正是你们当官的嘴巴大，怎么说都是理！算了，这点工资，停就停了吧，我满小宝现在是开酒吧的生意人，根本不缺这几个钱！就冲你钟所长的面子，饶了这个姓黄的！告辞。”说着冲钟祺抱拳一揖，大摇大摆地走出所大门，拦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钟祺这才转过身来：“汉麟，你没事吧？”
黄汉麟苦笑着说：“我没事。所长，谢谢你帮我解了围。”
钟祺道：“嗐，这家伙纯粹是瞎胡闹，虚张声势；他今天真要动手打了你，我非把他开除不可！走吧，楼上还有人等着咱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