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信不信,人各有命。勤自励无疑是个劳碌命,一年到头没个闲的时候;而在同一个单位,在相同的职位,甚至相同的待遇下,有的人却很清闲。比如所长助理林子健,星期一来到办公室,半天找不到事做。在笔记本电脑上玩了一会游戏,突然手机响了,是他的一个老客户打来的,请他维修一台进口低温泵。
上个月,林子健偷偷注册了一个公司:恒通低温技术有限公司,专门从事制冷机低温泵维修及其零部件经营。他是法人代表,占百分之七十的股份,合伙人有康茂廷和一室的那个退休老高工。当然,康茂廷一分钱也没投,他得的是干股。实际出资人以林子健为主,老高工只出了两万块钱。
他们在北门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租了两间房子,又雇了一个工人,即开始了运作。林子健负责揽业务,他把一室的维修客户大部分都拉了过来,所以也不愁没有生意做。老高工搞了一辈子低温泵,干起维修来自然是驾轻就熟,得心应手,何况还有一个工人给他当帮手。维修低温泵所需零部件,复杂的就从日本、美国的低温泵公司在华的销售处买成品,简单的就自己画图,找私人小厂加工。经营零部件也是这样,他们从日本、美国的公司买成品,加价后再卖给客户,起一个中间商的作用。但他们只和日本、美国的公司做生意,价格贵一点都没关系,就是不敢同80所一室打交道;本身他们就是挖的一室的墙角,只要跟一室的人一接触立马穿帮,他们哪敢冒这个险!
林子健压低声音,把“恒通低温技术公司”的地址和电话告诉了那个老客户,叫他们把进口泵发过来维修,又嘱咐他别向一室的孙志强等人透漏风声;然后关掉电话,踱着方步,得意地笑了几声。眼前忽然一暗,办公室涌进来一群特冷厂80所身份的工人。
“你们来这么多人,有什么事?”林子健坐到办公桌前,摆出一副领导的架子问。
“林助理,特冷厂现在归你管了,我们来向你告状。”一名身材瘦高的工人说。“俞峻这家伙太坏了,简直不把我们80所的职工当人待!”
“他怎么不把你们当人待了?”林子健颇感兴趣地问。
瘦高工人道:“他把我们当外聘的工人看。拿档案工资的第一项,职务工资当底薪,其余的岗位津贴、各项福利通通算浮动工资,让我们自己去挣!他这不是把我们当牛马使唤吗?我们受不了,我们要抗争!”
“是啊,我们不愿意当牛做马,我们要抗争!”其他工人也都大声附和道。
“你们抗争找我有什么用?”林子健不无调侃地说。“你们可以罢工嘛!对了,以前你们罢工很厉害的,现在咋不罢了呢?”
“现在罢工不好使。”一个年长的工人老实说道。“厂里外聘的工人已经快占到一半了,那帮家伙干活跟老虎争食似的,我们要是罢工不干活,他们马上就把活抢去干了!有他们在,厂里就不会停产。所以,俞峻不怕我们罢工。”
“招下岗工人,俞峻这招真毒啊!”瘦高工人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头顶长疮、脚心流脓,坏透了的东西!”
年长的工人道:“我们来找林助理的目的,就是希望你向钟所长建议,把俞峻撤了,他欺压我们工人,实在不配当厂长!”
“对,俞峻欺压我们比资本家压迫工人还狠。”一个身材矮胖的工人帮腔道。“我们强烈要求俞峻下台,换一个开明人士当厂长!”
“就是你林助理兼任也行啊!”瘦高工人谄媚地说。
林子健突然感到不胜厌烦,俞峻不过就是搞计件工资,管理严了一点,那些外聘的工人早就适应了,可这些有着国企身份的工人就是适应不了!争来吵去,无非就是觉得自己是企业的主人,应该轻轻松松地拿钱;可是现在时代变了,吃大锅饭已经没有市场了,你不干活,谁也不可能养着你!就连我林子健,也得为这些杂七杂八的事烦心呢。不过今天这事我也甭费脑筋了,干脆直接推给钟祺,他是所长,又是书记,是80所说一不二的“皇帝”,镇住这些工人小菜一碟,省得我在这儿跟他们多费口舌!
忖罢林子健笑嘻嘻地说:“我向钟所长建议不如你们直接向他建议。来、来、来,我带你们去找所长。”
林子健领着工人们来到东头的所长办公室。钟祺正在埋头看文件,一听特冷厂的工人来告厂长的状,马上一个电话,叫俞峻上来和工人当面对质。
俞峻来了,钟祺让大家进对面的会议室,工人们坐一边,他和林子健、俞峻坐另一边,官民开始坦诚对话。
钟祺挨个打量了工人们一眼,平心静气地说:“同志们对厂里的管理制度,对俞峻厂长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憋在心里难受。”
瘦个工人道:“既然所长有这话,我就不客气了。俞峻简直不把我们当人!明明是所里给的档案工资,他却只发第一项,剩下的岗位津贴、福利什么的,统统算浮动工资,要我们自己挣!有时候我们辛辛苦苦干一个月,连工资都拿不齐!”
“他这是拿我们当外聘工人看呢!”矮胖工人道。“外聘工人也就几百块钱底薪,其余全是工时工资。挣到工时了,有钱;挣不到工时,就只有生活费!”
“更奇怪的是,他又不能一视同仁!”年长的工人道。“有那么两、三个外聘工人却又不挣工时,不管干多少活,每个月都是两千块钱工资,雷打不动!”
其他工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说:“我们要拿档案工资,不要工时工资!”
“我们要和那几个外聘工人一样,不管活多活少,都要拿齐工资!”
“俞峻干得好就干,干不好就下台,换一个能让我们拿齐工资的人当厂长!”
工人们说得差不多了,钟祺道:“俞峻,同志们反映的这些情况,我相信都是事实,请你作出解释。”
“我认为他们是无理取闹!”俞峻情绪激动地说。“我搞计件工资,搞工时工资,无非是为了激发工人干活的积极性。人骨子里都是好逸恶劳的,如果干不干活都能拿全工资,那还有谁愿意干活?不干活厂里就挣不到钱,挣不到钱就发不出工资!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还不懂吗?”
“我们不是不干活!”瘦高工人道。“只是干了活却拿不齐工资,所以觉得干活没劲!”
俞峻睁大眼睛道:“只要你的活干得够多够好,你不但可以拿齐档案工资,而且还会超出很多!”
矮胖工人道:“十个指头伸出来有长短,人的本事有高低,你不能保证我们人人活都干得又多又好!”
“那你也不要指望人人都拿齐工资!”俞峻说这句话显然没有好气。
“放屁!”瘦高工人勃然大怒。“我们都是80所的职工,为什么不能拿齐工资!”
“是啊,我们都是国企正式职工,又不是不干活,为什么拿的钱就这么少!”矮胖工人也辞色甚厉。
“嫌少你们走啊!”俞峻不耐烦地说。“你们谁想停薪留职,写报告,我通通签字!”
“混蛋!”瘦高工人拍桌大骂。“特冷厂是80所的特冷厂,又不是你俞峻开的,你凭什么赶我们走!”
俞峻顿时语塞。他知道自己这句话说过头了,犯了众怒,就赶紧管住嘴巴,不作声了。
果然,工人们开始反击了,说的话捕风捉影,夹枪带棒,又是当着所长和主管他们的林子健的面,一时间令他难以招架。
“俞峻都快把特冷厂开成他家的了,厂里的外聘工人多半和他沾亲带故!”
“那几个拿两千块钱固定工资的外聘工人肯定给他送过礼!”
“俞峻在厂里搞‘一言堂’,独断专行,无法无天,绝对是个暴君!”
“厂里的财务制度不公开、不透明,这里面难说没有经济问题!”
“我们强烈要求撤换俞峻,另选贤明!”
工人们抨击完了,钟祺板着脸问:“俞峻,那几个拿两千块钱固定工资的外聘工人是怎么回事?”
俞峻狼狈地说:“他们是我请的几个高级技工,专干难加工的活,比如二室军品的复杂件、关键件什么的。为了留住他们,对他们没有实行计件工资,而是按他们的要求,每个月给他们两千块钱固定工资。”
“哦,原来是这样。”钟祺脸色稍霁。旋即环顾了众人一眼,面色威严地说。“现在无论是私企还是国企,在收入分配上搞的都是计件工资、工时工资,这是惯例。俞峻在特冷厂搞计件工资,从严管理,所里是坚决支持的。同志们有异议,并不代表俞峻错了,而是说明同志们没有转变观念,仍在抱残守缺!现在国家搞市场经济,市场经济有市场经济的生存法则,如果我们还按计划经济的那一套,干与不干一个样,干多干少一个样,那特冷厂、80所必垮无疑!没错,除非你们自愿,俞峻的确没有权力让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停薪留职,或者下岗,但是你们如果不干活、消极怠工,那也只有生活费,绝对不可能有全工资!特冷厂的财务是所财务处指派的会计专管的,卖铁屑和废品的钱又已给同志们发了福利,我想俞峻应该没有什么经济问题。当然,你们如果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俞峻贪污受贿,就请上报所纪委,一旦查实,我立刻撤他的职;触犯了刑律,就移交公安机关,决不姑息!”
说俞峻收礼、有经济问题种种,工人们都是胡乱猜测,哪有什么证据?他们来所里上访,原本是希望所里给俞峻施加点压力,好让俞峻提高他们的工资待遇。现在见所长旗帜鲜明地站在俞峻一边,批评他们观念陈旧、思想落后,心里不禁有些害怕。毕竟社会上工作不好找,他们还是很看重80所的这份固定工作的。说是俞峻把他们当外聘工人看,其实相对于外聘工人他们还是有优势的,最大的优势是他们是80所的职工,养老医疗都由80所承担;另外他们的底薪,即职务工资一般都比外聘工人的底薪高500元以上,也就是说,外聘工人活比他们干得多,但钱却未必有他们挣得多!
俞峻与他们共事多年,他们可以排揎吵骂他,但钟祺是不能得罪的,他是所长,又是书记,把他惹毛了,谁也没好果子吃!
工人们抱怨了几句,相继起身离去。俞峻感激地说:“所长,谢谢你支持我的工作,帮我解了这个围!”
钟祺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特冷厂的进步,全所上下有目共睹,证明你的管理是卓有成效的,不能因为部分工人有意见就予以否定。但你也要注意工作方法,不要激化和工人的矛盾,要对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好是多挣点钱,给他们涨工资。另外,你也要奉公守法,廉洁自律,我可不希望工人们说的那些话都变成事实。”
俞峻唯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