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坐小车下班，钟祺每晚都比坐班车的妻子早几分钟进家门。他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报箱取报纸，然后进屋泡上一杯热茶，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读报。钟祺和吕桂兰唯一的儿子早已大学毕业，如今正在美国麻省理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家里只剩他们老两口。
这天，钟祺正看着报纸，吕桂兰开门走了进来。她换上拖鞋，一屁股坐在丈夫身边，连声道：“哎哟，我这腰酸疼酸疼的，你快帮我捏捏！”
钟祺的话地放下报纸，在妻子腰背上捏捶起来。吕桂兰顺势趴在沙发上，感慨地说：“唉，当工人真是命苦，每天站床子累死累活，还拿不全工资！”
钟祺边按摩边安慰妻子：“坚持就是胜利，再过两年你就光荣退休了。”
吕桂兰时年四十有八，按照国家有关规定，女工人五十岁退休。钟祺故有是说。
“只怕等不到退休我就累趴下了！”吕桂兰继续发着牢骚。“当年叫你把我调到机关二线，你就是不肯；机关二线多舒服呀，啥事没有，工资奖金照拿，一个月一千好几！唉，啥人啥命，咱工人就是当牛做马的命！”
钟祺笑道：“谁让你当年不好好读书，考个大学呢？进机关二线可是要文凭的啊！”
吕桂兰不服气地说：“哼，有文凭有啥了不起？机关二线这些有文凭的人给所里做的贡献未必有没文凭的工人大！”
钟祺道：“这点我倒相信。由于体制的原因，机关二线养了不少闲人，他们做的贡献的确没有你们一线的工人大！所以，你应该感到自豪啊，没有进机关二线当闲人，而是在一线给国家做贡献！”
吕桂兰叹了口气说：“做贡献就做贡献吧，怎么说都是你有理！你是所长，又是书记，我这个所长夫人书记太太也不能显得没有觉悟是吧？我就在特冷厂干到退休吧，就像你说的，坚持就是胜利！”
两口子正说着话，门铃忽然响了。吕桂兰开门一看：“哟，是小高呀，快请进。”高远笑嘻嘻地走进来，开门见山地说：“所长，还没吃饭吧？我想和你喝两盅。”钟祺双眉一扬，高兴地说：“好哇好哇，我也正想喝两杯，正愁没伴呢，你来得正好！桂兰，你去随便炒两个菜，我和高远好好聚聚。”
吕桂兰答应一声，走进厨房，系上围裙，开始烧菜。一盏茶的功夫，菜已全部上桌，一碗红烧肉、一盘花生米、一盘松花蛋、一盘笋瓜丝、一盘青菜、一碗海带肉丝汤。钟祺从酒柜里拿出一瓶“国窖1573”，斟了两个满杯，和高远对酌起来。
高远是钟祺家的常客，两人经常一起喝酒聊天，消愁解闷。这也是钟祺最喜欢高远的地方，他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子又不在身边，感情上也很寂寞，心里时常空落落的。两个年轻的副所长，也只有高远和他谈得来，常来家里坐坐，陪他喝喝酒，唠唠嗑；不像黄汉麟，清高得不行，一年四季，除春节来拜个年，其他时间，绝少登门。
钟祺和高远相互敬酒，边喝边谈。高远道：“所长，我今天是来负荆请罪的！”
钟祺已知其意，嘴上却说：“你何罪之有？”
高远惭愧地说：“所长，今年民品口产值下滑，我得负主要责任啊！”
钟祺叹息道：“你向我负荆请罪，那我就得去北京向集团公司刘星魁总经理负荆请罪了！他给我三年时间，让我把80所的人均产值做上去，这第一年过去了，所里的人均产值不升反降，你说我该不该向他请罪？再这样搞两年，我就得让贤了！”
高远道：“这也不能怪你啊，所长。集团公司50个所里面，80所是个小所、弱所，专业面窄，市场偏小，换了谁当所长都挠头。”
钟祺摇头道：“话是可以这么说，但我不能以此为借口推卸责任。今年的军品还是不错的，我们争取到了斯特林制冷机‘两线’的技改投资，横向产值也有所增加；民品比较困难，但也不光今年如此，民品年年都很困难，你这个主管民品的副所长运气不佳啊！”
高远点点头：“可不是嘛，搞民品主要是和市场打交道，可我偏偏在这方面有所欠缺。电子产品我比较熟，可又不归我管；低温制冷方面，我就不如汉麟了，这次他去北京轻而易举地就谈下了‘低温测试装置’这个项目，说明他在驾驭市场方面有着突出的才干。”
钟祺甚然其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汉麟和我一样，是搞制冷机出身的，对低温制冷的行情很了解，驾驭市场的能力相对要强一些。你的特点是办事干练，原则性强，虽然在拓展市场方面有所欠缺，但也不至于有大的差池。你办事通常我都比较放心。”
高远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地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所长也！所长如此器重我，按说我该搞出点成绩来报答所长的知遇之恩才对，可是民品口的不景气，让我真是无话可说。总之，有负所长厚望了！”
钟祺宽容地笑笑，说：“高远，你就不要再自责了，你已经尽力了，民品口不景气的责任由我来负。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得从所里的管理及用人机制上找原因。”说到这里，钟祺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今年就这样了，明年肯定会有大的动作，大的改观，你就等着看吧。”
元月下旬，80所一年一度的年终总结暨表彰大会在科研行政大楼二楼多功能厅隆重举行。钟祺、黄汉麟、高远及康茂廷等四位所领导在主席台就坐。尚健在的历届所领导也都受邀坐在最前排，他们身后是六百多名中层干部和在职职工。二室的文珪博士、章小青和特冷厂副厂长曹彬等四人没有到会，他们已于数日前乘飞机远赴欧洲培训去了。
大会由康茂廷副书记主持。先是全体起立奏国歌，之后由钟祺所长作今年的工作报告。
钟祺坦陈今年所里的产值不如去年，效益有所下滑，身为所长兼党委书记，他难辞其咎。接着他脸色一沉，开始分析原因，痛数积弊。他说：“我所在科研、生产和管理等各个方面都存在着很多弊端。你比如管理水平低，仅靠口头下指令，朝令夕改；报告程序繁多，层层批转，经常在批转中丢失报告；部门间责权不清，缺乏协调，互相推诿扯皮；机构、职务重叠，因人设事，因人设岗；冗员众多，裁减完了再回来，回来以后再裁减；有许多人没事干，有许多事没人干，还有许多人专门影响别人干；许多事情虎头蛇尾，没有考核，任何事情干砸了，没有人承担责任。等等，等等。我们职工的心态、行为和节奏还是计划经济下事业单位的那一套，而我所的任务、责任、进度和产品质量却是按市场经济的要求来运作的！这种反差导致了我所生产效率低下和市场竞争力薄弱。
“拖着计划经济的脚镣永远无法跟上市场经济快速前进的步伐，只有用改革来解决这一矛盾。改革是一种行为，更是一种思想，必须融合到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中去。我们不能想象一个婴儿在这样想：‘我不知道我是否应当站起来，我知道我会摔痛，也许我应当等几年，等我长大了再站起来。’如果是这样，最终我们只会用手和膝盖走路。
“同志们，加大改革力度。转变思想观念，我意已决。明年，80所将会有大动作、大举措、大改观，请在座的干部职工做好心理准备，拭目以待。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请同志们振奋精神、鼓足干劲，以昂扬的斗志迎接挑战，争取明年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受所长语气及信心的感染，台下响起了一阵拥护与期待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