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仕达的人撤走后,一室的人又回到了所里;但他们仍在一环内的物业楼上上班,从事生产经营活动。毕竟这里离市中心很近,交通方便,便于吸引客户,扩大影响;再者刚从所里搬出来没几个月,现在又搬回去,颠来倒去的,吃人笑话。不如先就在物业楼上待着,等时间一长,大家都不怎么议论了,再相机而动。
一室回所的一个显著标志,就是不再自负盈亏、独立核算了。工资仍由所财务发放,前两个月的欠薪所里很快就给补上了,而且以后无论亏损与否,一室全体职工都能按时足额地领到工资。
钱一到手,工人们立马就有了干劲,各种装配、调试以及维修工作都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技术人员也做起了设计工作,一室的生产和经营总算恢复了正常。
美中不足的是室里活不多,任务不够饱满。一室一直是以销定产;按室里的人员及设备资源,一年生产五十台低温泵是没有问题的,但一室从来没有达到过这种饱和状态,最好的记录是在加入WTO以前,有一年卖掉了十六台;加入WTO以后,年产量从来没有超过十台的,尤其是今年,只有六台,准确地说,只生产了两台,另外四台还没生产出来,明年的订货到目前为止还一台没有,所以工人现在就是忙着装配那四台低温泵,以及维修十几台压缩机和膨胀机。
不管事多事少,绝大多数工人都有事干,只有何培不干活。何培在特冷厂干的是钳工,到一室后改成了焊工,这几个月因为与金仕达闹矛盾,他也没摸过几回焊枪;现在有活干了,他便借口手生干不了,一推六二五。他师父看不惯,硬逼他干活,他便眼睛一瞪,开始骂骂咧咧、摔摔掼掼,把个活干得七歪八扭,难看得要命!末了还得要师父返工。师父向林子健报告,林子健怕挨打,不敢管,只说:“他不想干活,又不能干活,你就让他歇着吧,管他干吗?”有了林主任这句话,何培就彻底没人管了,上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来了就坐在钳工间吹牛、打盹,走了也不归家,跟他社会上的那帮狐朋狗友一起闲荡鬼混。
何培喜欢酗酒,一喝醉了就六亲不认,阎王老子都敢打。认识他的人都怕他三分,可不认识他的人却不买他的账。有一次,还是挂金仕达招牌的时候,林子健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一家小酒店打过来的,叫公司带三百块钱去酒店赎人。赎谁?赎何培,他在那儿吃霸王餐,被人家扣住了。林子健就让孙志强去了,孙志强到了酒店一看,何培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渗血,耷拉着脑袋缩在墙角,一声不吭。酒店主人上前说明情况,原来何培和两个哥们在这里点了七、八个菜,喝了十几瓶啤酒,醺醺然醉饱之后,竟然不给钱就开溜。酒店主人携两个青壮伙计追将出来,那两个哥们腿快,跑得没了踪影;何培酒喝得太多,腿脚不灵便,被追上了。开始他还借着酒劲,横眉怒目地和人家打拳,不料三拳两脚就被人家打趴下了;对方的拳头脚尖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何培的酒被打醒了,急得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人家这才住手,盘问他的姓名住址单位。孙志强付了钱,把人领了回来。这笔钱只好从何培下个月的工资里扣了。
何培吃霸王餐实属无奈之举,喝酒找小姐要钱,可他千把块钱的工资到手就光了,哥儿们又都是游手好闲的穷光蛋,找师父借也借不到,问父母要又不给,没奈何只好铤而走险吃霸王餐;能跑就跑掉了,跑不掉顶多挨顿打。
何培跑掉过很多次,但也有被抓住的时候。被抓住了就不免挨打,开始他还毫无惧色地还手,但他很快发现,他越还手,人家就打得越狠,自己就越吃亏。后来就学乖了,不还手了,束手就擒;反正他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随对方怎么处置。人家当然不要他的命,听说他有单位,就找单位要钱。单位又不能不管,出钱领人,来回折腾,搞得林子健和孙志强厌烦之至。
和金仕达散伙后不久,一天下午,天上筛粉似的飘着小雪,室里的人都在,就少何培一个,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林子健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要他到楼下接人。林子健和孙志强来到楼下,看见楼前停着一辆面包车;车门从里面拉开了,一个几乎全身赤裸,只穿着一条短裤衩的青年被人推了下来,他俩一看,正是何培。
何培双手抱肩,赤脚站在雪地里,冻得浑身直哆嗦,两颊因喝酒而生的酡红鲜艳夺目。面包车上又跳下两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剃平头、穿皮夹克的小伙子,走来问道:“你们谁是80所一室的林主任?”
林子健说:“我是。”
小伙又指着何培问:“这家伙是你室里的人吗?”
林子健点头道:“是。”
小伙道:“这家伙在我们酒店要了间包厢吃霸王餐,一共消费了五百多块钱。临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们只好把他的衣服鞋袜都扒光了,一来给他一个教训,二来多少也能折点钱。”
看见何培在雪中冻得直跺脚,林子健也有点生气,忍不住大声斥责道:“他吃霸王餐,你们可以报警嘛,何苦要脱他的衣服!这大雪天的,冻生病了咋办?”
小伙面朝何培“呸”了一口,道:“冻生病了活该!要是警察能给他埋单,我们早报警了!与其关他半个月,依然拿不到一分钱,还不如把他扒光!林主任,你若把这五百多块钱付了,我立马把衣服鞋袜还给他!”
林子健心想何培冻了这半天,也该值五百块钱了,就板起脸说:“我没钱,他私人欠的帐,跟我单位没关系!”
小伙鄙夷地说:“我就知道没人给他付帐!喏,人交给你了。告辞!”说着和同伴钻进面包车,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孙志强脱下自己的羽绒服给何培披上,扶他到大楼内的传达室休息。林子健打电话叫何培师父把室里值夜班用的被子和拖鞋送下来给何培御寒。何培裹着棉被穿着拖鞋在传达室坐定,酒犹未醒透,脸上红扑扑的,整个人醺醺然直想睡觉。林子健吩咐孙志强联系何培住在后面大院的父母,自己跟何培师父上楼干事情去了。
何培父母在所住宅区内有一套七、八十平米的大房子,何培本人在院子里也有一套五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都是所里分的福利房。何培怕酒店的人上门找他父母要钱,就隐瞒了这一情况,只说单位在这里,他在外面租房子住。
何培手紧的时候,多少次想把自己那套小房子卖掉,无奈房产证被父母藏起来了,他怎么找也找不到,只好作罢。
何培父母也是用心良苦,如果由着何培的性子把房子卖了,他连个住的地方都没了,二老还有女儿,他们百年之后,住的那套房子也不可能全归何培,所以他们就是拚着老命也要把这套小房子留下来,以免何培将来无处栖身,流落街头。
孙志强等了约莫十分钟,何培的父母抱着一堆衣服喘吁吁地赶来了。看见儿子这副狼狈模样,老两口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劈面骂了何培一顿,边骂边给他穿衣服,并向孙志强道谢。老俩口一左一右搀着何培走了,孙志强望着他们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抱着被子、拎着拖鞋,自回十楼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