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班,黄汉麟一下车就看见所门口的宣传栏前聚了一群人,多半是特冷厂的工人。他知道他们在看招聘特冷厂厂长的启事,正想过去凑凑热闹,忽听高远叫他,说空调厂那两辆面包车的买主来了,一块儿去看看。
空调厂是给人家做汽车空调器的,客户自然都是卖车的。经常有付不起货款的客户拿车抵债。在这之前,空调厂已经卖过好多辆小货车、吉普车和面包车了,都是廉价处理的,最高也只是七折。
在路上,汉麟顺便说起,他准备把一室和空调厂的韩东等三人调到八室搞“低温测试装置”,希望高远予以支持。高远无可不可地说:“行啊,只要低温测试装置能够顺利交货,你怎么做我都没意见。”
空调厂厂房门口,厂长房镇正在陪买主试车。房镇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四十七、八岁,长脸,额头很高,腰背挺直;但无论行走还是站立,他的身子总是习惯性地略略前倾。他陪买主开车在所区内兜了两圈,不厌其烦地向买主介绍,这车性能如何如何好,价格如何如何便宜,又如何如何省油,车上还装有本厂生产的新式空调,这部分费用是可以扣除的。买主十分心动,不住地点头。
面包车又回到了空调厂门口,高远和黄汉麟走了过来。买主跳下车,笑眯眯地说:“好,这车我要了,十万块!”
房镇两眼放光,喜之不尽地说:“十万块一辆!好、好、好,朋友,够爽快,够大气,咱们一口价,成交!”
买主摆摆手说:“不是一辆,是两辆!两辆车十万块,行,我就开走;不行,就走人!”
房镇脸色大变:“这、这、这价格也低了!我这车出厂价就十一万,你好歹再加一点吧!”
买主连连摇头:“就这个价,五万块钱一辆,不行就算了!”
房镇说:“你稍等,我和两位副所长商量一下。”把高远和汉麟叫到一边,请示道。“高副所长、黄副所长,你们觉得他报的价格怎么样?”
汉麟说:“才五万块,比五折还低。这家伙简直是抢钱呢!”
高远问:“还有其他买主吗?”
房镇摇摇头:“没有。打了好几个电话,就来了他一个。”
高远沉吟着问:“汉麟,你看呢?”
黄汉麟知道,空调厂急等钱用,就是吃亏也得卖。就笑着说:“你做主吧,这事又不归我管。”
高远把脸转向房镇:“那就卖吧!拿了钱赶紧让你的销售人员出去。”
回到车旁,汉麟对买主说:“咱们这可是跳楼价,算你捡着一个大便宜!但是,我们要现金。”
买主笑得两眼没缝:“现金,没问题,我给现金!”
买主随房镇去财务室交款去了,黄汉麟和高远径回大楼办公室。一进门厅,迎面碰见从楼上五室下来的洪杰。
“汉麟,高远,我辞职的事你们俩考虑得怎么样了?”洪杰急不可耐地问。
高远笑着说:“你问汉麟吧,这不是我管的事。”
黄汉麟道:“我说过今天给你答复的。你这事昨天的所长办公会已经讨论过了,所里批准你辞职。辞职报告我已签字,你可以去人教处办手续了。”
“谢谢,谢谢!”洪杰握着汉麟的手,用力摇着。“到底是共事多年的哥们,能够理解和支持我。还有高远……”他又拉住高远的手。“你肯定也投了赞成票,我谢谢你们!”
汉麟说:“我们期待你的成功。但你对创业的辛苦和困难也要有心理准备!”
洪杰微笑着说:“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包括投资失败,血本无归,穷困潦倒,流落街头。”
高远笑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再来80所找我们,凭你的技术,我们保证你有一碗饭吃。”
“谢谢,谢谢。”洪杰感动地说。“如果我破产了,一定回来找你们!这么多年的哥们,绝对靠得住。”
汉麟说:“高远是和你开玩笑。我们相信你一定能成功!国家现在搞市场经济,提供了一个全民创业的好环境。你有技术、有产品,只要资金没有问题,成功的几率是百分之九十。我希望你的企业起来之后,多与80所合作,加强生意往来和技术交流。”
“那是一定的。”洪杰点头说。“80所是我的娘家,我的根,无论我将来怎样,我都不会忘记她!”
高远又活跃气氛道:“洪杰,你将来成了千万富翁,我们这些穷哥们,你还认吗?”
“什么话!”洪杰正色动容地说:“我破产了,你们肯收留我;我若有幸发财了,当然要回报80所,回报你们这两个好哥们啦!”他停了停,忽然又狡黠地一笑。“我不是党员,我比你们俩多一点私心。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算准了80所将来是你们两个人的天下,我无法在所里和你们一争短长,只好学学虬髯客,到海外去创一番事业!
洪杰的这个比喻无疑触动了两个年轻的副所长最隐秘的心事,他们俩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既掩饰了内心的不安,又有愉悦的成分,听起来非常洪亮。
高远说:“洪杰,你自己抱负不凡倒也罢了,好好地恭维我们两个干什么?我们可担当不起!
汉麟说:“对呀,我们可不是什么李靖红拂女,你去做你的虬髯客吧!祝你成功,再见!”
辞别洪杰后,黄汉麟和高远回到了各自的办公室。汉麟的心思集中到了“低温测试装置”项目上,他梳理了一下今天要做的事情:先和林子健商量调一室的青年工程师韩东到八室,承担索尔文制冷机的设计工作。他估计这事问题不大,据他所知,韩东正在和林子健闹别扭,在室里光上班不干活,处于软性罢工状态,林子健正巴不得他走。再就是和韩东好好谈谈,让他调整心态,好好工作;并把索尔文的全套图纸及相关资料交给他,供他消化。另外还得把池恒叫来,叫他尽快开始气缸和涨圈的试验性加工,整理出成熟的工艺,免得正式加工时又出问题。最后就是去财务处协调启动资金,钟祺的招呼早已打过,但不知蒋玉芝是否遵照执行了。
忖罢,黄汉麟拿起电话,拨通了林子健的号码。
高远在办公室待了不长时间,就被钟祺打电话叫了过去。他走进所长办公室,才发现特冷厂的技术副厂长俞峻赫然在座。
所长办公室有副所长办公室两个大,分里外两间。钟祺在里间,一张宽大的老板桌,桌后是厚软的真皮转椅;桌上除了笔记本电脑及两部电话外,还交叉插着两面小旗:一面国旗,一面党旗。右首的书橱比高远和黄汉麟的都要大,里面的书也很杂,有低温和电子方面的专业书,低温的居多;有马恩列斯毛邓的政治著作,有《二十五史》、《资治通鉴》等历史书籍,甚至还有一些唐诗宋词元曲等古代的文学书籍。一个领导的藏书最能说明他的修养及读书癖好,搞技术出身的80所所长兼党委书记、所科技委主任钟祺对古代的诗词歌赋颇感兴趣,尤其偏爱唐诗,对李白更是推崇备至,李谪仙的许多经典名句,他张口就能诵出。
钟祺示意高远坐下,说:“俞峻来应聘特冷厂厂长,咱们来听听他怎么说。”
高远问:“要不要把汉麟喊来?”
钟祺摇头说:“不用。他有他的事,这事就我们俩定吧。”
俞峻略嫌拘谨地说:“钟所长,高副所长,我是这样想的,特冷厂有这么多好设备,又有这么多技术工人,加工及模具市场也很稳定,不可能生存不下去!之所以落到这个地步,主要还是因为管理混乱,分配不合理。如果我当了厂长,我将从管理和分配入手,彻底扭转特冷厂的亏损局面。”
高远问:“你打算采取什么措施?”
俞峻腆然一笑:“我还没有完全想好,大体的思路是搞计件工资。全厂职工只保留其档案工资的第一项,即职务工资,其余为浮动工资。工人按工时计算,一个工时两块钱。管理人员和技术人员用工人的平均工资乘以岗位系数。”
高远点头道:“现在大伙的职务工资多在四百到五百之间,干的,就算每月挣三百个工时,即可拿到千余元,等于是全工资;看的,即使一个工时不挣,也有四、五百块钱生活费;掏蛋的呢?你打算如何处置?”
俞峻决然道:“迟到、早退、溜号,一次扣五十元;旷工一天,扣一百元;累计旷工三天,下岗。寻衅滋事者,建议所人教处予以除名。”
高远说:“这些措施是挺好,但执行起来会不会有难度?”
俞峻说:“执行起来肯定有阻力,所以我要求所里给我绝对权力!”
“何谓绝对权力?”钟祺饶有兴趣地问。
俞峻目光灼灼地说:“我一个人说了算!”
“哈、哈、哈……”钟祺纵声大笑。“你就不怕工人们罢工轰你下台吗?”
俞峻自信地笑道:“不会的。工人只要有一份满意的收入,他们就不会罢工!”
钟祺和高远相互看了一眼,都赞同地点了点头。
“俞峻,你可以当特冷厂厂长。”钟祺说。“但我也有两个条件,第一,三十万集资款由特冷厂偿还,所里概不负责。第二,非本人愿意,你不能让任何一个工人下岗。”
“我答应。”俞峻胸有成竹地说。“三十万集资款我打算用三年左右的时间还清;至于第二条,我明白,特冷厂是80所的民品工厂,不是我俞峻的私人企业,我无权叫工人下岗!”
钟祺满意地点点头:“那好,这事就这么定了。但你还得向所里交一万块钱风险抵押金。”
“行,没问题!”俞峻兴奋地说。“我下午就把钱送来。”
俞峻走后,高远说:“所长,可否让先让俞峻当个半年左右的代厂长,以观成效,干得好再正式聘任也迟。”
钟祺信赖地看着他,说:“好,就照你说的办。”
两人正说着话,一室主任林子健推门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