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流元下班后来了一趟医院。
“感觉怎么样?”他在床边坐下,往旁边拿了个苹果,熟练地削皮。
朝戚半躺在床前看手机,她的嗓子还是很不舒服,多咳了几声,懒懒道:“除了咳得我头痛,其他都还行吧。”
“头痛还玩什么手机。”
朝戚把屏幕亮给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知识点。
“我学习呢,这两天要把进度补回来,不然来不及。”
纪流元盯着屏幕看了会儿,道:“怎么选了社会学?”
“喜欢。”
“报了哪所院校?”
“A大。”
“挺好。”纪流元低着头,继续给苹果削皮。
病房里静了下来,薄纱帘被窗外的风吹起曼妙的弧度,然后轻轻落下,贴着墙壁。
过了一会儿,朝戚道:“你可以先回去,我这没什么事。”
纪流元手顿了顿,将削皮刀放回桌上,把手中的苹果递给朝戚。
“吃吧。”
朝戚的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到苹果上,又缓缓看向纪流元。
他神色平常,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不确定道:“给我的?”
“不然呢?”
“你......”朝戚迟疑了一瞬,道:“你洗手了吗?”
纪流元道:“洗了。”
她伸手接过,“哦,谢谢纪总啊。”
“那我回去了。”纪流元站起身,理理西装。
“嗯嗯,慢走。”
看着纪流元走出病房的门,朝戚不由眉头微蹙。
他这两天怪怪的。
最显著的特征就是,说话不抬杠了。
这反而让朝戚不自在起来,总觉得气氛尴尬。
夜晚入睡时,朝戚回想起那个梦。
她想不起那个人的声音了,但还记得梦里的那句话。
像是在某个场景,某种境遇里的一声诀别。
忘记我......朝戚......
每回忆一次,脑子就会微微钝痛,情绪也会随之低落下来。
可她现有的生命历程中,并没有和谁有过太深的羁绊。
没有暗恋对象,没有前男友,甚至没什么聊得来的男性朋友。
只有一个见过几面就结婚的老公,还是即将离婚的那种。
如果有,她不会毫无印象。
哪怕想要忘记,记忆都不会允许。
朝戚翻了个身,将这些思绪撇到一边。
或许只是单纯的梦境罢了,所谓熟悉的牵引力,也只是梦境缔造出来的错觉吧。
谁还没做过几个神秘的梦呢。
第二天,病房来了一位新的探病者。
朝戚没想到她小病一场,突然多了好几个人关怀。
也没想到来的人是他。
“姐。”
朝楠穿着灰色短外套,黑发乖顺地贴着额头。
他把特意订的花和蛋糕放到床头柜上之后,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手指捏着衣角,局促地站着。
“你怎么会来?”朝戚微微讶异。
她很久没见朝楠了。
因为同父异母的关系,他们血缘亲近,关系却比普通的朋友还要淡几分。
至少朝戚还没学会怎样和他相处。
朝楠长高了不少,一张脸隽秀精致。但却不太自信,一双眼睛总是飘忽不定,毫无攻击性。
说话也总是结结巴巴的,“学,学校放假,我听说你生病,想......想来看看。”
朝戚不知道他听谁说的。
只是略感意外,她住了院,来探病的竟然会是这个交流甚少的弟弟。
“只是感冒而已,下午就回去了。”
“噢。”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朝戚随口问道。
“后天。”
她想到生日宴的事,便道:“下月六号你空吗?空的话可以去我那玩,有个生日会。但是你认识的人不多,可能会有点无聊。”
她语气平静,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感。
朝楠呆呆的,慢了一拍才说:“我......我会去的。”
他欲言又止,踌躇不定。
朝戚见他这个样子,问:“怎么了?”
“有个事,我不知道怎么做选择。”朝楠垂着眼道。
“爸说要让我转学出国读商科,可是,可是我不喜欢。”
他现在读的是艺术类院校,学的是雕塑,今年是入学第一年。
朝禹和安颖玉都很不满意,没少为这个事斥责他。
可是他喜欢,亲手塑造一件工艺品,雕刻成型的那种成就感,能超越很多东西。
商科呢,则是一门充满了未知的专业,一条于他来说枯燥而世俗的道路。
每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就会想起姐姐。
她会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告诉他答案。
朝禹和安颖玉都不知道,他有过一段最黑暗的时光。
朝楠高中时期遭受过两年之久的校园暴力。
同学们痛骂他是私生子,嘲笑他说话不利索。
他们撕烂他的考卷,刷光他的饭卡,将他宿舍的生活用品丢到窗外的满是泥土的草坪。
朝楠一声不吭地接受着恶意,因为他打心眼里,也认为自己是肮脏罪恶的。
学校变成了地狱,每一个眼神都像淬了毒的箭,让人不敢直视。
那段日子好漫长,像酷暑,他曝晒在烈日下,宛如一具干尸。
一个夜晚,他开通了一个小号,往这个邮箱发送当天的日记。
他写了什么?
——我喜欢上了我的同桌,可是她很讨厌我。他们都讨厌我,我也是。
——今天找班主任申请了外宿,因为被子总是被弄脏,清洗得太频繁。傍晚下雨,但是雨伞被偷了,我淋成了落汤鸡。
——煎熬。我尝试掐自己的脖子。濒死的感觉,有点上瘾。
——我知道她爱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可是我却感到窒息,我一点也不快乐。
——我有资格被喜欢吗?
朝楠写了一封又一封,像小动物在夜里一遍遍舔舐伤口。
但他没想到,这些邮件一封封都发到了朝戚的邮箱里。
那是他头一次感受到命运的偏爱。
如果她没有回复,朝楠永远不会发现他点错了邮箱,然后一日日消沉下去。
——做点能让自己开心的事吧。去吃,去玩,大哭一场或者好好睡一觉,放松一点,不要从别人嘴里审视自己的模样,那样太辛苦了。
他在屏幕前泪流满面。
朝楠知道,她愿意回复,是出于人的善意,可就是这样一点点善意,也足够救赎他了。
至少这说明,她并不是彻底地厌恶他。
心脏被温柔的力量托起,被暖意包裹,沉重的负罪感消散了一些。
因为那一刻,原罪少年得到了一张赎罪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