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撒谎。”
女孩的声音明明很轻，即使她的语气再冷淡、再铿锵，文决也许也不应该有什么反应的。
但他偏偏有很大的感觉。
在那一瞬间，少女的言语仿佛直接击中了他灵魂深处不为人知的地方。他感到自己的一切都好像赤裸裸地完完全全地被展现在了一个陌生人的眼前，他这个人好似完全没有秘密可言。
他的识海仿佛也受到了震颤。那抹强烈的颤动在他的识海中牵引着他的情绪，连带着身体、肌肤、他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有了相应的感觉。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听见自己说:“我没有撒谎。”
少女没有理会他，只是挥了挥手，将他召进了另一个世界。
*
“你为什么要救我?”
许多年前，十岁的文决对三十岁的王誓说出了这样的话。
王誓是一个蓄满络腮胡的大叔，他面色颓唐、打扮随意，一身不修边幅的装扮让十岁的小孩都看不过眼。
王誓“切”了一声道:“你这个小孩，人小鬼大的。这么深的水你就往下跳啊?”
小孩扯着嗓子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王誓指了指自己，“你怎么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
“是这个理，”王誓笑道，“你也不是我，你怎么确定我不知道你的事情?”
“你!”
王誓一把揽过了还没到他胸膛的小孩，爽朗道:“好啦，去吃包子咯。”
文决记得这一幕。
即使他已经与童年远去，但他心中仍然残存着这一幕。
不，即使他再老、再头脑昏聩，他也不会忘记这一幕、忘记王誓。
少女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你年纪轻轻，为何自尽?”
文决没有回答。
画面还在继续。
小文决好像已经几天没有吃饭了，一拿到包子便狼吞虎咽起来，甚至还把王誓的包子也夺了过来。
王誓佯装恼怒:“哎，你这小子怎么这样呢。”
小文决白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要不是你，我早就脱离苦海了，现在你就要养着我!”
“脱离苦海?”
“对啊。”
“……这是谁教你的?”
小文决吃的太快被呛到了，直直喝了两杯水才缓了过来。他不耐烦道:“我娘说的啊。”
“你知道苦海是什么吗?”
“人间啊。”
王誓瞧着眼前小孩信誓旦旦的模样，有些哑然失笑。他认真道:“你要是死了，你娘怎么办?”
“我娘会和我在天上相见的。”
“……什么?”
“你不明白吗?”小文决说，“我娘讨厌这个破地方，我也讨厌。她本来可以早点离开这儿的，是我拖累了她。只要我现在死了，我娘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跟我一起死了。”
“到时候，我们就会在天上见面，我们还是一对好母子。”
王誓愕然:“那……那如果你娘不愿意死了呢?”
“人间这么苦，她为什么不愿意死?”
“因为……”王誓惊讶自己居然直接进了男孩的语言圈套，又回过神来问道，“你为什么觉得人间很苦?”
男孩白了他一眼，不愿多说。
王誓温声道:“你还小……”
“你别说了!”
“啊?”
男孩的语气算不得好:“你肯定要说，你那么小，你不懂。”
王誓确实想这么说。
男孩继续:“我年纪小，但是我的感受是真实的。我既然撑不过这些苦日子，我当然有权利拒绝过这些生活。”
他言之凿凿:“我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我有权利这么做!”
王誓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他想送男孩回家，但小文决怎么也不愿意再回去。
王誓为难道:“你如果不回去，你娘怎么办?”
小文决说:“你不懂。”
他失笑:“是的，我不懂，求你给我解释一下吧。”
小文决抬眸看了他一眼，闷声道:“我娘不想我回去。”
“为什么??”
“因为我只会给她丢脸，而且要是她把饭给我吃，她就吃不了饭了。”
“你喜欢你娘吗?”
小文决不说话。
这个问题，不管是哪个时期的文决，都回答不上来。
也许他应该喜欢吧。
这是他的亲生母亲，是与他血脉相承的天定羁绊，是多年与他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
也许他不应该喜欢。
他从小便被寄予不切实际的厚望，被要求着成为一个才德兼备的被父亲宠爱的小孩。姨娘的古板与严苛、嫡兄的优秀与蔑视以及父亲的冷漠与轻蔑裹挟着他，让他在未成熟的幼年时期不断地自我怀疑，陷入永无止境地自惭形秽，高傲的自尊与卑微的姿态互相折磨，由此成为他梦魇中的呓语。
鞭笞、责骂、异想天开的无法达成的目标、一次次的失败与父亲冰冷的眼神、母亲对他难掩的痛恨和间歇的慈爱……
画面不停地旋转，时间线竟然到了五天之后。
“你为什么总是要我说自己的事情?”小文决霸道道，“那我问你，你手腕上到底是什么?”
王誓愣住了。
“你看，你也不想告诉我你的事情，那为什么我们两个之间不能有一点秘密呢?”
王誓头疼:“我只是想把你送回家。”
“你喜欢我吗?”
“……喜欢你。”
“那你为什么要送我走?”
“你要有自己的家。”王誓在这点异常坚持，“我不能一直把你放在身边。”
小文决也知道自己太强人所难，他闷声问:“你会去哪儿?”
“我不知道，”王誓说，“我哪里都会去，也可能哪里都不去。”
“你要一直帮别人吗?”
这几天里，他们两个一直去各种地方帮助一些需要帮助的人。王誓会去村里教一些小孩读书，会去帮身体孱弱的老人运牛车，会假装自己是一个老眼昏花的奶奶的儿子。
他的铜钱所剩无几，但却在黄昏买下了摊贩老爷爷所有蔫黄的菜叶。然后，他们躺在草地上，以天为被，以地为枕，相视而笑。
“你把钱给他了，你怎么办?”
王誓说:“死不了的。”
“人没有铜钱，是会死的。”
“我讨厌铜钱。”
这时候两人的身份好像互换，王誓反倒 成为了被劝说的人。
“可是铜钱很重要，每个人都喜欢铜钱，”文决干巴巴道，“你为什么不喜欢铜钱?”
“你说没有铜钱会死?”
“是。”
“死了不是很好吗?脱离苦海。”
小文决知道他在影射自己前些天的话，他支吾着说:“现在我不这么想。”
“那你怎么想?”
“我想……”他的声音细若蚊虫，“我想，还是有开心的地方的。”
“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王誓笑道:“希望你能一直这么想。”
“你要走了吗?”
“嗯。”
他们两人真的到了分离的时刻。
黄昏映照着王誓瘦削的脸，小文决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人。
*
少女看着这一幕，问道:“那你为什么会变?”
文决不正面回答:“你觉得这样的人，最好有个什么样的结尾?”
他这话问的实在奇怪。
少女沉思道:“他是善人，自然要洪福齐天。”
“可他死了。”文决掩盖不住自己心中的愤怒，“被人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