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对范夷的事情,真的没有感觉吗?”少女秋眸紧锁,眸中还带着一丝心有余悸的惊慌。
文决屏住呼吸,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想知道。
青阳隐匿着身姿,心道:这是个好问题。
他今日一直注意着徒儿们的举动,也知晓他们极有可能因此事道心不稳。他本打算回宗门之后向他们安慰一二。
但老实说,他也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
也许这本来就是无解的吧。
秦思齐却沉声道:“我从前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我险些道心不稳。”
身后三人都凝神听着。
“范夷也许是个苦命人,我们同情他的同时,也不要忘记了,他现在做的事,本质上和那些害他之人做的事一样。”
林迁月神色郁郁:“但他遭受了这么多痛苦,这么多……他当时一定很绝望,很悲痛,才崩溃的……”
“如果伤害他的人,也很绝望、很悲痛、很崩溃呢?”大师兄认真道,“我们同情他,但是就能肆意鞭笞伤害他的人了吗?我们也可以大胆推断,那些伤害他的人也许遭遇了比他更绝望的事情。”
“也许他家被满门灭绝,也许他的挚友死在魔修刀下……伤害他的人遭遇了什么,我们知道吗?”
林迁月的声音很轻,她问:“那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错呢?”
“谁都错了,但谁也没错,”秦思齐假设,“伤害范夷的人可能更不幸,伤害了伤害范夷的人可能也有苦衷,每个人都有自己难言的苦楚。我们不能说谁错了,但也不能说谁没错。”
“那这件事就这样没完没了吗?”文决和林迁月异口同声。
青阳也死死攥着袖子,想从徒儿口中得到答案。
“世事报应,因果轮回。”秦思齐望向了天边,那里烟雾缭绕,雾气氤氲,“如果我说就这样没完没了,你们甘心吗?”
“不甘心。”二人回答道。
怎么可能甘心呢?青阳也握紧了拳头。
那些在三百年前葬命的同胞们,他在闭关之际也无法忘记。
那些刺人心目的血迹,那些在尖叫中丧生的同伴们,那些孤零零的残肢……青阳闭上了眼。
“那就试着斩断吧,”秦思齐笑了,是忆起过去的释然之笑,“把这个冤冤相报的业力循环斩掉。”
“如果有能力的话,就用手中之剑,除暴安良之余给他们留一条生路。”
“如果没有……就原谅那些伤害你的人吧,再教育你的子子辈辈,悲悯天下,心存众生。”
他一句句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林迁月感觉眼前的大师兄好像闪闪发光。
文决低声道:“谢谢师兄。”
林迁月也才反应过来,呆愣道:“师兄……你真的好厉害……”
青阳也被震撼到了。
比起小辈来说,他才是最受益匪浅的。
他这些年未曾突破……也是心魔作祟的缘故。但如今,如此禅悟,令他已有了新的想法。
没想到,他的徒儿平日里好似不太聪明,却展现了如此有深度的思想!果然是大智若愚啊!
谁料大师兄却莫名道:“啊?这些话不是我说的。”
三人的滤镜碎了一地。
其中还是青阳最受打击,他也不顾着隐身了,连忙道:“是哪座山的?为师不记得认识的人里有此等人物啊?”
莫非是已隐世的前辈?
“太阴山庄,江秋遇。”秦思齐补充道,“与我同龄。”
青阳更加震惊了。
太阴山庄之人想必是没有师承了……可恶,若不是他如今已不再收徒,实在是想将这好苗子挖来看看!
多么深邃的思想啊!
“这些年你们这辈的天渊榜怎会没有此人?”青阳细细在脑海中搜寻着信息,沉痛道,“如此心性竟未被收录,看来天渊榜也不过如此!”
“那这位江姐姐是师承何处啊?”文决道。林迁月告诉他,太阴山庄的人自幼便在山庄内修炼,修习本山庄之心法。没有师承。
“她修为比我略高,但至今未在公众场合之下现身,”大师兄道,“如今应当也是金丹中期的修为。”
青阳继续捋着莫须有的胡子:“不错不错,此等人物你应当多多来往才是,若有机会可要请她来我万道宗坐坐。”
秦思齐应下。
他好似又想起了什么,说道:“江姑娘还说,有时候,原谅别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若对方真的做了一件极伤你的事,也不用逼着自己谅解。”
“在适度的惩罚之下,发泄自己的情绪。”
“没有人有资格替你原谅,你也不必在意他人的看法。”秦思齐想起当年那位眉目如画的女修,“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有权利在法度之下取得宽慰。”
林迁月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她杏唇微张,说道:“江姐姐一定是很温柔的人……”
文决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而这些天,他们口中温柔的人正在街上摆摊。
她最近在街边租了一个小铺子,牌匾上挂着“倾听者”,店铺前一张幡上写道:如果你有心烦之事得不到倾吐,就来找我吧。
“倾听者”前面正好有一位算命先生,他已经摆摊有一个星期了。刚开始这铺子开张的时候,算命先生对此不屑一顾。久而久之,他就惊慌了。
不是吧大哥!真有人去啊!
为什么人还这么多啊!
不!为什么什么猫啊狗啊都进去了!
他没有在骂人啊,是真的猫和狗都进去了啊!怎么了,这是驭兽师的新操作吗?连猫狗的生意也做?!
往来之人居然络绎不绝,在第三日,“倾听者”的客户居然已经超过了他!
他仔细一看,竟是他原本的客户都去了“倾听者”!
太可耻了!
这是对他乾来的侮辱!
他身为八卦门的内门弟子,从来没有受过这般委屈!今天,便是他血洗耻辱之日!
在第n次看见猫叼着小鱼干从“倾听者”出来之后,乾来大怒。他气势汹汹地进入“倾听者”,居然发现一衣着奇怪的人,她头戴斗笠,一身雪白外袍将自己罩得严严实实,甚至连手上也戴着手衣。
这这这……这是在和他比神秘啊!
他捋了捋假胡须,戴着墨镜的眼睛偷偷检查了一下自己手上的皱纹有没有贴好,又战术性清嗓,用苍老沉稳音说道:“这位……”
卧槽,这是姑娘还是先生啊?
他又咳嗽了一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您可是这铺子的店主人?”
呵,那些用变音符的都是渣渣!真正的大佬,都是用伪音的!
依他乾来的功底,上至高龄爷奶,下到幼男幼女,没有一种声音是他模仿不来的!
“正是。”少女的声音清脆如风铃,动听若莺啼,“这位老先生前来所为何事?”
卧槽。
这声音……
实不相瞒,乾来是究极声控……这个声音!他直接就爱了啊!
这是他世界上听过最好听的声音啊!
他都不敢想有这声音的姑娘得有多好看!
他一下子就要原谅她了啊!
但他忍住了。正所谓世上之事,唯有断人财路不可原谅!
“呵,”乾来冷笑道,“小姑娘,你这店铺一来,老夫摊位的客人可都到你这了。”
“竟有此事?”梁秋遇也不恼,竟邀请他来喝茶,“老先生说笑了,我家铺子不过是与人闲聊,您的摊位卜卦知天命,这两者毫不相干呀。”
“这怎么会不一样呢!”乾来非常难过,“我的客人都是心有烦闷前来卜卦!再说了,我们这行帮人卜卦之余还要负责开导的,你一来把这生意都抢了!心情烦闷的人都开心了!客人不就没了吗!”
真是太令人生气了!
诶……这茶倒是好茶。
梁秋遇一直盯着外面,却不回答他的话。
乾来怒道:“你这姑娘!怎么都不……”
“老先生,城管来了。”她截住了他的话。
“我擦!城管!”乾来立刻转头,慌忙拿了东西就跑,“我的车!我的车!”
那乾来身法敏捷,竟立刻从城管手中夺了那车,腾起跨越,调转车头,在城管的追赶下飞快地往前骑——
这居然是一辆经过改装的三轮车!
梁秋遇惊叹道:“这器械……真是……玄妙。”
“自然!这可是我托了大关系弄到的!炼器宗的牛逼师兄果真是名不虚传!”乾来吹嘘道,“我还有那牛师兄的嘎吱小座椅,唉,只可惜他那自行车被炒到了三万灵石一件……”
“牛逼师兄???”
“你这么土啊,连牛逼师兄都不知道?”乾来感觉哪里不对劲,他转头一看,“卧槽!你怎么坐我车上?!”
梁秋遇无辜道:“这位少侠,是你把我拉上来的。”
什么?!
他仔细一掏:“卧槽!钱袋丢了!”
他怎么把这店主当钱袋拉走了?!
别太离谱啊兄弟。
可恨他为了这三轮车,以身试药,如今触觉全失……陆禾师姐,你的丹药能不能靠点谱啊!
他此时一转头,面对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梁秋遇,一时羞愤,手上一使劲——
居然将三轮车弄倒了!
“三——轮——车——”
卒。
他被甩到了地上,但还是蠕动着身躯,抱着那一堆散乱的机械,一时悲痛欲绝。
陆禾师姐将三轮车给他时就已说过,这架三轮车乃是牛逼师兄的试手之作,因此便宜、易碎,要他好好保管。
他以为师姐只是客气啊!
没想到是真的易碎!
“少侠,你可还好?”梁秋遇用巧劲稳稳扎扎地落到了地面,蹲身安慰道。
正在悲哭的乾来感觉有些怪异。
少侠?什么少侠?
他现在不是行将就木的算命先生吗?
他仔细一回想。
卧槽!
他好像刚刚激动的时候,用的是他娘胎里的声音啊!
草!真是太草了!
今天真是太特么倒霉了!!!
他此刻看见少女伸出来的手,条件反射,居然和她击了个掌!
但他此刻触觉全无,力道无法掌控,那姑娘的手套竟然被他的手指勾了下来!
她的手上布满了毒疮……
乾来瞪大了眼睛,甚至来不及为自己死去的三轮车哀悼……等一下,这是,金丝虫之毒?!
她怎么忍受得了的啊!
正当他震惊之际,城管居然追了上来。
看来……他八卦门的声誉,今日要毁于一旦了……
他沉痛地仰起头,看着奔跑来的城管。梁秋遇则趁着这个空档重新带好手套。
那城管气喘吁吁地跑来,竟朝着乾来作揖,随后还好心地将他扶了起来,说道:“老先生,您小心些。”
接着他就走了。
?!
你追了他一路,就为了扶他起来吗?!
乾来怒道:“你追了老夫一路!就什么也不说一句?!”
城管挠了挠头,然后解释道:“是这样的先生,我们县长想问您这车是从哪买的,我们就想找您打听一下……追着追着发现这车有点脆弱,就作罢了……”
靠!
靠!
靠!!!
乾来一怒之下……他就一怒之下了。
城管走后,乾来还没有从三轮车丧命的噩耗中走出来。他悲伤地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捡起三轮车的尸体,他仰头,让泪水洒满他的心。
等一下?
这店主人这么好?居然还和他一起捡车?
乾来摆了摆手道:“你走吧,不用帮我捡,和你也没啥关系。”
开玩笑,他可是很豁达的。
梁秋遇却温婉道:“刚才吓到你了吧,抱歉。”
乾来还是那副不在意的模样:“你那是金丝虫的毒吧,虽说有点难治,但也……确实有点难治。”
你搁这隔这呢?
“你急用钱吗?”白衣姑娘将她整理的木板递给乾来。
乾来嘟囔道:“就那样吧。”
不,他很急。
也很缺钱。
他的脸皮很薄,少年人总是耻于谈俗物的。他们心中有梦想、有信仰,尤其是少年修真者,谁没有一腔热血?
但俗物很重要。
乾来幼时也讨厌俗物,但他长大了,开始为家里分担了。他奶奶还等着他呢。
他转移话题道:“其实金丝虫毒应该可以治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问问陆禾师姐。对,就是那个号称药修里面最能打的,武修里面最擅医的陆禾……”
“嗯,谢谢你。”梁秋遇的语气还是没有变化,“我有认识的人,他过些日子会来帮我治疗。”
骗人的。
而且……江暖暖下的,怎么可能只是单纯的金丝虫毒?
“哦哦哦,那就好。”乾来也不多问。
在黄昏之下,一切好似都变得很有意境。一个有故事的少女和一个对未来迷茫的少年,一边收拾着木块,一边闲聊着。
“我在车上看见你的令牌了,”少女莞尔,“你可是八卦门的弟子?”
“是啊,”乾来忧心忡忡,“这不是太阴山庄要办酒席我就来抢碗饭吃嘛,就来了。过几日八卦门来的肯定愈发多了,唉,大家都赶着吃热蛋糕啊。”
女孩笑了。
“但一定会很热闹,行人也会更多,店里生意也一定更好。”她认真道。
乾来悲伤地想着,他的三轮车也坏了,连钱也赚不了,还要继续被陆禾师姐试药。再热闹都和他没关系了。
“要不要和我合作?我给你开月钱,”女子补充道,“你负责卜卦,我来开导他们,如何?”
她的语气真的很温柔。
她的声音也真的很好听。
她说话的内容……也是多么的让人心动。
乾来紧紧握着梁秋遇的手,泪眼汪汪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