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动都不能动的杨铁牛,沉沦在无尽的梦境里,逃不出去,又醒不过来。简直比溺亡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一片黑暗,又仿佛无限光明的空间里,他就那样茫然又机械的,顺着大脑最深处的回忆,不断的沉溺其中,循环往复着……
“好男儿志在四方!既是保家卫国的重任,那我便定要前去!”
“简直是荒谬!身为我们家唯一的壮丁,你应当以传宗接代为己任!怎能如此任性妄为!轻易便愧对我们家族的列祖列宗呐!”
“二郎!你要乖乖听话,老大就是被征兵征走的,如今还生死不明,你不能再步老大的后尘了!算是为娘求你!乖乖躲起来!快躲起来!你是咱们家,唯一仅剩的希望了……”
……
“身为我北汉的士兵,我们便坚决不学那些背叛迁徙的绝户们,定要誓死守卫山河!”
“誓死守卫山河!誓死守卫山河!好男儿志在四方!跟他们拼了!”
“铁牛快跑!会死的!都逃了!我们即将败了……这城怕是要守不住了……”
“家中的父母妻儿不能没有我,我得回去!我不想死……”
“我为甚要来这战场之上,我的腿!我不会死的!我不能死!!不能啊!!!”
……
“算是为娘求你!乖乖躲起来!快躲起来!你是咱们家唯一的希望了……快躲起来!……躲……起……来!”
杨铁牛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娘亲临别前的叮嘱,看着四处纷纷逃散的同袍们,那成片成片的狼藉,断臂残骸在他的眼中,多到仿若是常态一般,整个人都麻木了……
无尽的红,血水成河;无尽的箭矢,废铁遍布;无尽的呐喊,绝望声声;无尽的对砍,永不停歇;无尽的战争,场场厮杀……
人与人之间,无限的掠夺,看着赤红着双目的同袍们,像疯子一般不管不顾的杀着,逃着,欺辱着,凌虐着,重复着,麻木着……
“好男儿……志在四方,定要保家……卫国?”脑海中的宣誓,迎合着眼前老弱妇孺的求救声,扭曲的人性,被无限的放大,再放大。
再一次看着从城墙上,浇灌而下的滚烫金汁后,那些踩着云梯的所谓敌人们,一个个的痛苦的倒了下去,生不如死。
看着不断攻城的冲撞车,那巨大木桩上的铁头,一声声一次次的撞击着城门;看着留着髡发的援军们突兀的到来,攻击着与他长相类似的所谓敌军;
看着守城的将士们,合力推出了塞门刀车来,堵塞着敌军的前进;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血刃,让他再也无法冷静下来……
此次大捷后,整个人都像疯了一般的杨铁牛,当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逃兵。
心中想着即便落草为寇,亦要远离这些不正常的人群,他彻底的厌世了。在这不正常的乱世里,易子而食都变得理所当然了起来。
欺凌妇孺,更是家常便饭。临阵倒戈,随风而动的墙头草,反倒成了香饽饽。一切只为囤钱。钱!钱!!钱!!!在这拳头便是一切的乱世里,银子和拳头便是最威风的存在。
只要有这两样在,官职,权利,女人,土地,城池……都随之而来了,可是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带着“逃兵便是杀头重罪”的负罪感。杨铁牛手掌上顶着刺字,额前还刻着黥面,就那样毫无预兆的逃了。
愧对父母,无颜再回去;愧对国家,没有坚持下去;愧对同胞,不能手刃仇人;愧对兄长,不能让其泉下安息……
他不仅无后,且不悌;既不仁不义又不忠不孝。罪大恶极,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
痴傻的盯着面前眼角弯弯,嘴角亦弯弯的佛像,看着其眼中不断发出的诡异红光,杨铁牛就那样忏悔着,忏悔着…越陷越深。
脑子里明明清楚明白,想要立刻清醒过来的他,身体却像是彻底死亡了一般,毫无知觉,不能给于他任何的反应。连动都不能动一下。
努力好久后,感觉终于坐起来了的杨铁牛一扭头,便又看到了躺在那里不省人事的他自己。
挣扎着继续扑腾着,想要从这诡异的梦境里醒过来,杨铁牛努力的勾起他的手指头,明明身体动了起来……
可是再一使劲儿,回过头,他便陷入了无限的套娃中——又一次的看到了,躺在地上那动也不动的,他的身体!
直到溺亡的感觉来临。眼、口、鼻、耳皆是被注满了水,肺中的空气亦是被消耗殆尽,这一次,他恐怕是真的要死了吧……
死在他的忏悔中,死在他的梦境里,带着无尽的执念与不甘,就那样悄无声息的,消失在这由汾河水灌溉的,不见天日的暗室里。
在两个活生生的大活人眼皮子底下,突然消失的杨铁牛,又突兀的出现在了涅槃藏菩萨的面前。
他就那样直挺挺的躺着,一动也不动的,乖巧又安静的随着凉亭佛像一起,被汾河水彻底的淹没在了冰冷的水中。
随着那愈发鲜艳起来的红色符篆,与一双双诡异且发出红光的眼眸,杨铁牛就像祭品一般,被无偿的献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