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院里一地落叶,都是从别处吹来的。
夜间已经有了明显的凉意。
苏婉仪也用透光的油纸将窗户封了起来。
只是荷菱这院子,地理位置不好,冬夏不论的凄寒。
荷菱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晃动着脚。
“阿碗,刚那朵云是不是又飘过来了。”
苏婉仪递吃的干果给她:“啊?没注意。”
荷菱不高兴,耍小性子,扭头不吃。
苏婉仪抬头看天,天上云卷云舒的,并不能看出哪朵云是之前的那朵。
“你看错了。”苏婉仪将东西塞进她嘴里。
“可是它形状没变嘛。”
怎么可能不是?
苏婉仪的脸色却突然变得十分难看, 将她的娇嗔堵住。
荷菱回头看。
她知道,她们这种平静如水的日子,从此都再难有了。
黄粱一梦,也到了终须醒的时候。
门槛前站着的,正是苏征聿。
苏婉仪迟疑走上去,犹豫中带着害怕:“爹,你怎么来了?”
苏征聿面色铁青的问道:“这就是我让你们每天学的礼教?”
苏婉仪连忙摇头。
“爹,你误会了,我们其实已经学了好久的,只是有些累了,刚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苏征聿不相信她的话,“你将苏氏家规从头默背一遍。”
“……”
苏婉仪根本一句都说不上来。
两人在风中僵持了许久,荷菱早已从秋千上下来,站在一旁不敢说话了。
她从小就害怕苏征聿。
看到此,她提裙,挪着小脚,一步步艰难的,迈步走过去。
行了一个标准的旧礼。
“老爷,不怪阿碗。是我没有教好。”
苏征聿立刻没好气的甩手,厉声斥责:
“不用你替她求情!逃不了你的责罚!”
他看着荷菱大气不敢吭,还硬要上前的样子,又说:
“阿碗明年开春就要嫁人了。”这也是为什么要她急着学礼仪的原因,“到时候,你说夫郎也是片刻的事。”
她们两个的年纪,在古代就算是晚婚的了。
只是文良那边拖着。
阿碗没有嫁出去,怎么也不能让一个住他家的外女先嫁了出去。
问了许久的话,苏婉仪是家规背不出来,规矩也学的一塌糊涂。
荷菱跪在秋千旁听训。
被训的人却是苏婉仪。
“以后你不准再来找荷菱了,你就好好在你的院子里待着,我再给你请别的教习丫鬟婆子来。”
随着这句话落下,荷菱的命运也如同宣判了死刑一般。
她面色惨白。
被安排嫁给根本不认识的人,她这些年一直知道,这是自己的结局。
意料之中的事情。
可嫁人之后,她再也见不到阿碗了。
荷菱不禁落泪,但她直挺的站起来,泪急促纷乱,猛烈的滴落。
“苏老爷,阿碗她是留洋回国的新式女子,她和她的未婚夫都是长在自由环绕的国土上。你不应该再拿这套旧的礼法去困她。”
困她。
这两个字像荆棘似的,让人心里不舒服。
可这就是事实。
旧宅困她,礼法困她,苏婉仪的父亲也困她,她以为阿碗会救她出去。
可阿碗这不可告人的爱也困住了她。
但是,她要救阿碗出去。
荷菱眼睛直直的看着苏征聿,半阖着阴郁的眼,毫不退缩。
“你叫了我十年的阿碗,那么就让我替阿碗坐深闺,守礼法,嫁你择的夫婿。”
荷菱凄凉悲切的说,低的没有骨气,哀求苏征聿。
“老爷,你放她自由吧。”
荷菱的声音哀婉的似杜鹃啼血。
苏征聿声硬如铁:“跪下!”
荷菱听话的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原地,身后的火烧云烫得她耳垂发红。
苏征聿上前,一脚踢在荷菱的肩膀上:
“你好大的胆子!”
一个外人,竟敢这样说他,就算是他亲生的儿子都畏惧不敢说。
荷菱不哭,也不笑。
她慢腾腾,规矩一点没有忘,手撑着地起身,继续跪着。
只要能跪的他消气,给阿碗自由。
莫说是一脚,拳脚相加她都不带吭一声的。
苏征聿绝情的没有答应。
“微雨。”一直没有存在感的微雨上前,他吩咐,“把荷菱关俩月,禁足,你仔细看着,出了问题,我唯你是问。”
然后带走了苏婉仪。
天已经完全黑了。荷菱自己慢慢挪着脚步回屋里去了。
微雨要扶着,被她拒绝了。
她固执的说,“我可以。”
这样一个平时柔柔软软,连老鼠都能吓哭的深闺小娘子,强硬起来,也有难以抵抗的力量。
荷菱摸黑进了屋,微雨要点蜡烛,也被她制止了。
她声音淡淡的,像是被人抽去了气力。
“留着吧,阿碗不会再来了。”
这屋子以后也不会有人笑着抱着蜡烛给她送来了。
微雨出去,将门带上。
屋子静得什么声音都不剩。
只剩下死气沉沉的阴森凉意。
荷菱扑在床上,蒙着被子哭一场,直哭得睡了过去。
时间转眼来到了十一月。
外面速开国会的请愿运动仍然轰轰烈烈的进行着。
第二次已经失败了。
第三次的请愿运动促使朝廷宣布缩短国会预备时间。
又在闹第四次请愿运动了。
可是苏府后院,这一切都与她们无关。
荷菱刚解除禁足,苏婉仪还在自己院子里学着规矩。
这规矩,一学就是三个月。
除夕夜,府檐悬彩灯,张挂对联,满地积雪,寒风朔朔。
她们一家人刚吃完团圆饭,苏婉仪趁着大家都没注意溜了出来。
越往后院,越冷。
这样喜庆的日子,竟也不许荷菱上桌吃饭。
让荷菱学了这么多规矩,却从不许她上桌吃饭。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放在平时,苏婉仪也就忍下了。毕竟,事情还没临到她身上。
可过了今日,又是新的一年。
对别人来说,总有新的希望。
对荷菱来说,只是更深的绝望罢了。
苏婉仪穿着一身绒白的臃厚棉衣,艰难的爬上墙头。
雪簌簌的落。
她眼睛直勾勾看着不远处,坐在秋千上孤孑荡漾的单薄身影。
只不过是短短几个月,却长的如同一别经年。
两人之间,徒然生疏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