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尸身掩埋在人迹罕至的无名地。
荒草蔓生,清旷开阔。
风颠坐在坟头,与这老人享受平静。
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
他一路走来,曾有过许多伙伴,可惜都随着旅途离开了,到现在依旧是孤家寡人。
“也许,等轮回任务完成,我该找个地方定居……”
风颠在心里这样打算。
他站起身,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平原。
无法界没有天灾,土地亦格外肥沃,林林总总的不知名花草随处可见,肆意生长。
风颠张开双臂,直挺挺向前倒去。
从天空上看,宛如一条大鱼跃入斑斓海洋。
真气将花草推到两侧,身体曲折摆动,一次呼吸间就游出十余丈。
身后躬身的花草重新抖擞。
游啊游,游啊游。
“噔!”
他的头撞在田垄上。
该起身了。
他想。
可他看到蓝天真蓝,白云真白,又不想起来了。
他闭上眼,将全身放松下来,开始睡觉。
天地真气汇聚成浪潮,慢慢地推来,拂过他的身躯。
很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风颠睁开眼。
他坐起身,沿着黄土小路向前走。
一直走到一个小村子。
风颠吸了口气。
这次他是再也忍不了了。
“无法界的人都踏马的是有病吗?仗着不容易死,不是迫害别人,就是迫害自己?”
从村口,延伸进去一条看不到头的黄土路。
黄土路两侧,是或高或低的木头房子,大多只有一层,占地颇大,都带小院。
每家每户的木门上,不是挂着残肢断臂,就是挂着五脏六腑。
像是某种仪式。
这又是哪个杀千刀的教派,非在我风大侠面前整这一死出?
风颠召出长剑,随手一剑把一丈内野草野花削掉头尖,顺便把一棵小树拦腰砍断。
要是让我知道你们不是传教是强迫,你们的命我就取定了,谁都留不住!
这是风颠愤怒之下忽然想到的,此世修的是真气武道,不管什么教派,都不能凭借这种手段获得什么力量。
更大的可能是为了彰显教派凶威,有意为之。
想到这里,风颠快步向前走去,他要找个人问问这里的情况。
冷淡的阳光从云层透出一些,暗沉沉化进孤寂的小山村,没有犬吠,没有鸟鸣,亦没有人烟。
景象血腥、压抑和诡异。
情况不对。
风颠站在村口第一家门前,感应不到里面的气息。
心念一动,身如飞鸟腾跃数丈,双脚在墙上借力,俯身扑入院中。
鼻孔微张,闻到浓厚的血腥气,正从堂屋传出来。
风颠双手在地上一点,腰腹仰起,几乎是擦着地面向前掠出。
落地已稳稳站在堂屋中。
主座上坐着一位妇人,手中端着一碗面条,正凑在嘴边,想是要喝面汤。
双目无光,气息断绝,死去多时。
一道血痕连到脖颈后方,胸膛剖开,内腑焦黑。
风颠脸上现出怒色,“丧尽天良!”
他两三步踏出门,飞身而起,一脚踩塌半边墙,借力跨出二十余丈,接连越过两三家门户,落在斜对面一家门墙上。
略一感知,这家也没有活人气息。
他提起一口气,接连跳了七次,落地的七家都是如此。
这个小村的村民,都被人杀害,尸体还遭到亵渎。
风颠眼中浮现冷意,跳到大路上,直接用移形往前冲去,化为一道闪电般的黑线,速度极快。
片刻后,赶到村尾。
“住手!”
风颠直接撞碎木门进入小院,依旧没能阻止堂屋中气息飞速流逝,直到消失。
“你是哪个教派的人?真是好大胆子!给我死来!”
他心中激起盛怒,左手已经探出,这就要扯碎堂屋大门,闯进去把凶手诛杀在此。
“风大侠!原来你在这里!”
堂屋中传出一个惊喜的声音。
风颠一呆,手上动作停住,“屠鸿?是你?!”
“是我,风大侠,还没谢谢你上次替我出气,教训了飞鹰武馆的大师兄。你且稍待,我祭炼魔刀后,就出来与你相见!”屠鸿声音中确能听出真心实意。
风颠皱起眉头,“这里的人都是你杀的?!”
屠鸿哈哈一笑,道:“自然是,可惜此世道法不显在外,我这血祭魔刀之法也显不出神异,只能把它炼成一种强大的魔功了。但我有信心,凭它的威力,足以通过天下第一武道大会种子选拔了。”
风颠冷声道:“以你的实力,按部就班修炼即可,又何必滥杀无辜?”
屠鸿道:“这不是还有支线任务,名次越高功绩越多……”
他忽然反应过来,沉默了一下,“风颠,难道你要为他们向我报仇?我实话告诉你,这里是某个大能以法力演化的世界,这里的人都是幻象,杀了不会有任何因果,你若想伸张正义,去找无法界人,别来找我。”
这就好像大家都在玩游戏,你却因为我在游戏中杀了几个人就来找我麻烦,你这不是脑子有病吗?
风颠同样沉默了一下,“轮回之主禁止我们透露其他世界消息,这一点已足够说明这里的人都是活人。”
屠鸿冷笑一声,“是又如何?我敬你几分,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不然,我们就在此做过一场,少在这里叽叽歪歪!”
他也知道,所谓真假之说,根本唬不住人,修行者道心惟微,即使是假的也不会违背本心。
到底还是要相互斗法,看谁法力高强。
如今他有魔刀在手,三招内可杀侮辱过他的大师兄,难道还会惧怕与大师兄拼得两败俱伤的风颠?
风颠不言不语,只腰身挺直如松,把那一道冲霄剑意尽数显露。
堂屋中响起一声哀鸣,带着恐惧与忌惮。
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无言。
屠鸿再开口,声音已缓和许多,若无其事道:
“风大侠,你我同是轮回行走,何苦互相为难?若你放过我这次,我保证日后不再杀这些无辜之人。”
风颠伸手召出长剑,锐利剑意更加逼人。
他信奉的是作恶者杀,若是没撞上,他不会管,只当屠鸿杀的都是恶人。可如今是人赃俱获,这都不杀还做什么大侠?
屠鸿声音急切起来:“风大侠且慢!若你放过我,等日后天下第一武道大会开始,我为你出手暗杀那些强劲对手。”
风颠充耳不闻,一步步向堂屋走去。
他如今不骄傲了,但自信仍在,何须用这些下三滥手段?
“狗日的风颠!你真以为你是什么大侠?!狗屁!都是为了求大道,你搁这装尼玛呢?!”
感应到风颠步步接近,屠鸿破口大骂。
风颠脚步放缓,但还是没有停步。
他自行他的道路,别人的指摘只会让他更加坚定。
“伪君子!”
“假大侠!”
“真有这种好心,怎么不去找那些魔道老祖?”
“欺软怕硬!”
屠鸿不停破口大骂。
风颠伸手去推门。
屠鸿声音暴怒起来:“你要杀我是吧?!老子坐在这里让你杀!”
木门爆碎,一道凶戾黑影扑来,风颠闪身躲过。
黑影砸在地上,轰出几条裂缝。
三尺长的单刀,刀身漆黑,红色花纹遍布,如人之血管。镶有两枚铜环,相撞发出惑人叮当声,一眼望去便是不详。
“来!来杀我!”屠鸿高声喊道。
风颠转头去看。
屠鸿左眼被挖出,脸上遍布纵横交错伤疤,右臂右腿都不见,身体歪斜着坐在椅子上。
正用一种冰冷至极的眼神看着风颠。
“来呀!来杀我!来行侠仗义!把我这个恶人头颅砍下来,岂不是痛快!”
屠鸿脸色狰狞,上半身激动的挺立,对着风颠吼道。
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气势凶猛。
风颠一怔,退后几步。
沉默片刻,开口道:“谁伤的你?”
屠鸿身上毫无自愈倾向,若是药剂早被他洗掉了。
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只能说他体内毒素出了问题。
也许……直到任务结束也不会再有治愈可能。
风颠心里沉重起来,一路走来各种折磨见过一遍,没想到同是轮回行走的屠鸿也逃不过。
屠鸿冷笑一声,“除了无法界人还有谁?是老子贪,还以为真遇到了有前辈传法,结果是被暗算抓去做药人!”
他忽然激动起来,撕扯着身上的衣服,胸膛上各种触目惊心的伤痕,颜色各不相同。
“我一身真气全被毁掉,我不祭炼魔刀还能怎么办?等死吗?等完不成任务被抹杀吗?你告诉我,正义凛然的风大侠?”
风颠垂下头颅。
“我知道他有苦衷。”
老人的话还在耳边。
他握紧剑,那剑却再也不能给他支撑的力量。
有苦衷不是作恶理由。
这是他当时的回答。
现在,这个回答,不那么理直气壮。
若屠鸿不用这种方法,唯一的下场就是被抹杀,求生有错吗?
真气被毁不能练功法,肉身被毁连气贯周身都练不了。
风颠能保下他的命?
不能。
那他阻止与杀人何异?
不问因果,只问对错,作恶者杀。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风颠收起长剑,转身离开。
走出大门。
漫无目的游荡。
他亲手放过一个滥杀无辜的人,心里有说不出的郁闷与痛苦,他已没有资格再做大侠。
屠鸿说得对,他确实是假大侠。
他已不得不承认,他是徇私情放过屠鸿。
也许他也认为,无法界只是幻象。也许他也承认,大家都是轮回行走,应当守望相助。也许他也清楚,屠鸿不仅对他没有恶意,感谢与提出帮助都是出自真心实意。
真假情,同袍情,恩情。
他过了侠与力,侠与法,侠与恕,终于还是没能勘破侠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