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筝所求的三样物件均是世间罕见的宝贝。
照骨镜观己映百像。
藏玉坛内封良药,能治恶疾。
绣雪剑,剑如其名,刃间着霜雪,切玉如泥,是洪岩老人锻造的名剑。
照骨镜曾经是浮沉阁的藏宝,但被下人偷窃,下落不明。据传前阵子已被千灯楼从一个将死的老魔手中收购,暂时没有挂出,不知道何时才会唱楼。
藏玉坛被封在烟霭楼的密阁之中,戒备森严。
绣雪剑则是荣筝的惯用佩剑,或者说,曾经是。
“既然是你的佩剑,又怎会流落他方?”
陶眠不禁问道。
荣筝抿了抿嘴唇,两只手蜷成空心的拳头。
“被抢走了。”
她又停顿片刻,才告知陶眠,绣雪剑是当初杜鸿封她为十二影卫之首时赠予的宝剑。她被剥夺了名号,那剑也未能幸免于难,被强行换了主子。
荣筝要把它夺回。
“听起来最后一个更容易拿到,”陶眠想了想,“不如我们先去取剑、再盗藏玉坛,最后等千灯楼放消息出来,把照骨镜买下?”
荣筝没有异议。
陶眠又细心地追问绣雪剑的下落,问徒弟有没有什么揣测。
荣筝静静思索着,在脑海中一个个排除人选。
“绣雪剑虽然算不得举世无双,但也是杜鸿当年费了一番力气,才得到的。”
那时风筝和少阁主的关系还很亲近,杜鸿嘴上说的少,但给荣筝的赏赐从不含糊。
二十出头的杜阁主对他这个忠心耿耿的影卫还有几分真意,这绣雪剑是杜鸿亲自从洪岩老人那里求来的。
洪岩老人十年只锻一剑,这稀少的机会给了幻真阁老阁主的长子,他们浮沉阁唯有等下一个十年。
但荣筝刚刚为杜鸿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并且受了很重的伤,需要卧床休养三个多月。
哪怕杜鸿再冷血,也不免动容。
他想如果荣筝能够拥有一柄更锋利的剑,就不会再受这样重的伤,就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于是杜鸿做了一个或许称得上他此生最冒险的举动,他把稳定没多久的浮沉阁抛下数月,在洪岩老人处打杂做活,吃了不少的苦头,才终于打动了老者,让他破例为自己锻造了这绣雪剑。
剑名是他亲自取的。起名绣雪二字,是因为他和荣筝初遇的那天正值三九,雪密如织。
身形单薄如纸的少女在风雪中回眸,衣服是白的,靴子也是,乌发被大朵的雪花点缀,肌肤同样是雪地的颜色。只有鼻尖冻得通红一点。
她打了个喷嚏,额头不小心撞到前面同伴的肩胛骨。刚想说声抱歉,结果张口又打了一个,连着磕两次,把她磕得垂眉耷眼,委屈不已。
那时她还不是风筝。
那时她即将成为风筝。
杜鸿取回宝剑,来到卧床的荣筝面前,和她介绍剑名来由,和她描述那段往事。
荣筝脸色煞白,嘴唇微微翘起,疲惫但强行打起精神来听。
她那时想,阁主怕是记混了。
他们明明在盛夏相遇。
但荣筝什么都没有说,她已经习惯了不去反驳杜鸿的话。
时隔多年,现在回想起来,荣筝自嘲地发现,原来杜鸿早年偶尔还会显一显他的真心。
然而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是要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剑大概是被传给了现任的十二影卫之首,那人叫沉砚,曾经是我的师弟。”
浮沉阁十二影卫,之所以称之为“影”,正是因为其来去无踪。
想捕捉他们的行踪可不是易事,尤其是头领。
然而荣筝却有信心,她说她知道沉砚在哪里。
陶眠以为徒弟能带他去什么不法场所呢,结果她只是带着自己来到魔域和人间边界,一座没有名字的山。
这山既不高耸,又不连绵。唯一的特点是山顶有一块异常巨大的石头。
这块石头有多大呢,站在山脚下就能窥见它的尊容。
它像一颗四平八稳的卤蛋,风吹不走,雷打不坏。
因为这块大石头,陶眠索性把无名山称为大石头山。
两人没怎么费力地爬到山顶。
近看这石头表面较为平滑,颜色褐棕,愈发像卤蛋。
荣筝说她师弟没有任务时就喜欢来这里洗石头。
“……洗石头?”
“对,”荣筝四处找了找,最后在一簇矮小的灌木间翻出一只铜的浇花壶,“就是用这个洗。”
随后她站起身,给陶眠指了指山下,他们刚刚经过的一眼泉水。
“打水就在那处。”
“……”
陶眠不免扶额,他实在是想象不出他们浮沉阁的杀手工作压力有多大。
前影卫之首有点人格分裂,现影卫之首明显刻板动作。
荣筝信心满满。
“沉砚师弟没有朋友,也不喜欢搞些风花雪月的花样儿。只要不出任务,他必然会出现在这里。我们只要守株待兔。”
陶眠想进一步了解这个沉砚的立场。
“他虽为你师弟,毕竟是浮沉阁的人。小花,不管杜鸿到底怎么想,你现在是在被浮沉阁通缉。不会自投罗网么?
如若你觉得避不开一场厮斗,记得提前告诉为师。”
陶眠是为徒弟着想,荣筝明白他的好心,但她坚定地摇摇头。
“浮沉阁通缉我的任务交给了另外的影卫,不归沉砚师弟管。只要不是分内的事,沉砚绝对不会插手,他就是这样的性子。”
“成吧。”
陶眠起初以为是徒弟想得太简单,对前同事过于信任。
但等他见到沉砚本人后,他和他想象中的形象大有出入。
沉砚个子矮小,只到正常成年男子最末一根肋骨的高度,但很精瘦,一看便知是常年不舍修习的人士。
他的右脚是跛的,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受过伤。
但这伤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的根基,否则心思缜密的杜鸿也不会把他抬到影卫之首的位子。
他很沉默,看见大石头山上的大石头旁多了两个外人,也没有太惊讶,反而视若无睹,到灌木丛那里扒出他的浇花壶,一瘸一拐地准备下山接水。
以他的功夫来说,几个飞跃下山不是难事。但他仿佛偏要为难自己,坚持从那坑洼不平的山路下行。
陶眠用眼神询问荣筝,荣筝摇摇头,手指抵在唇间,示意他不要讲话。
等沉砚的身影消失了,荣筝才开口解释。
“小陶,莫急。我们无须表明来意,等沉砚自己琢磨清楚了,就会告诉我们答案。”
陶眠瞬间就明白了沉砚是怎样的人。
他做事一板一眼,下山打水用走路,别人的任务不过问,可见是一个有自己的章法的人,并且贯彻得很决绝。
虽然他们直接问更明白,但乱了沉砚的章法,恐怕他就不肯说了。
所以荣筝才要他给沉砚时间慢慢想。
如果褪去浮沉阁杀手这层身份,沉砚就像生在这座山上的一位苦行修者。他按部就班地打水、上山、洗石、再下山打水。
浇花壶的容量有限,每次仅仅能洇湿一小片。风一吹,沙土黏糊糊地覆盖,相当于白洗。
但沉砚不在乎做这件事有什么成果,有什么意义,他只是在做。
细流冲洗,沙砾覆盖。再冲洗,再覆盖。沉砚的灵魂就像这石头一样,有了纹理。
这是他自己的修行。
作为两个擅闯的外人,自然不能擅自破坏了人家的修行。
沉砚几个往复,下行复上山,那块石头湿了又干,干了再湿,终于大致被冲出一个人那么大小的区域。
陶眠又在旁边破坏花草树木,那几根草被他拔得秃头。
荣筝那片儿已经彻底秃了。
时间在二人的无言中渐渐流逝。迫临黄昏,沉砚终于开口说第一句话。
“筝师姐,绣雪不在我手中。
也,不在其他十一位弟兄之手。
它被阁主赠予旁人。”
沉砚说话的语速慢,停顿和别人也不大一样,但吐字格外清晰。
哪怕荣筝一个字都没问,他也圆满地回答了对方的全部问题。
等他把问题回答完,荣筝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差。
“我知道了,多谢沉砚师弟。”
她已经知晓绣雪剑的下落,它只会被杜鸿赠予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