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流雪没想到,陶眠真的是帝王之师。
在他的诸多谎言哄骗之中,唯一一条最像瞎话的,竟然是事实。
眼下他们住在宫中一个本该为妃子入住的寝殿。陆远笛是个工作狂,心里只有国事没有私事,大臣们上书请求她留后,通通被她否掉,还把人骂一顿。后来为了糊弄,她过继来一对兄妹养在深宫。孩子是什么模样,她都未曾正眼瞧过。
天子勤政克己,皇宫内外对此一片赞誉之声。新帝登基血流成河的过往,被掩盖在白纸墨色中,烟消云散。
像楚流雪这般大的孩子,仅是盲目地崇拜着帝王。此时他们正在殿外的一处水榭廊亭,师徒对弈。楚流雪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陆远笛的一举一动,又不可避免地瞄见旁边懒散的陶眠。
陆远笛腰背笔直如剑刃,一身绛紫袍服,单手执子。对面的陶眠则没个正形,几乎是融化在靠椅之上,一刻钟换十几个姿势还嫌硌身子,又唤人添几个软枕给他。
能在天子面前如此放肆恣意……楚流雪甚至怀疑陆远笛是不是欠了他好几条命。
他们二人已经足足下了半个时辰。陆远笛平日事务繁冗,过来见陶眠都是挤出来的时间,匆匆一面。除了下棋,就是品茗、赏花……两人都不多话,似乎有一种特别的默契,安静地共处着。
楚流雪曾私下问过陶眠,陆远笛是不是寡言的人。
“她?”陶眠闻言笑了,“她小时候比你还闹。”
陶眠当时正在盘玩一个金贵的手把件,鼓捣一会儿就嫌无趣,随便丢进镂空的雕花篮子里。他来到这金碧辉煌的宫廷,天子以最尊贵的礼节相待,一批接一批的贵重礼物送到他面前任君挑选。陶眠某日顺口说了一句想看腊梅开花。此花的花期在寒冬早春,现在正值盛夏,哪里能有腊梅开。
他脱口而出之时也没当回事,陆远笛不在场。结果这话不知怎得就传到天子耳朵里,次日清晨,陶眠的房内就多了一树盛放的腊梅。鹅黄的花瓣飘落在他掌心,陶眠用手指捻了捻,垂着眼睛不知想些什么。
自那之后,小陶仙人的话愈发少了。
在楚流雪的眼中,陶眠这人很怪。他外表看上去朴素无华,却是个富有的人。说他不在乎身外之物呢,在某些时刻又显得很爱财。入了皇宫之后就更怪了,皇帝恨不得把自己的宝库划给他一半,他却始终神色淡然,再稀有的宝物都无法让他展颜。
对于现在的陶眠而言,和陆远笛说话他都要字斟句酌。徒弟的心意是好的,但陶眠察觉到这心意背后是一道深渊,一双漆黑的眼。陆远笛得到帝位,她终于不必再受屈辱欺凌,她得偿所愿。
可她心中所求……真的是这些么。
陶眠不敢深想。
他了解自己的徒弟。陆远笛要万人之上,他给得起。
倘若陆远笛索求更多呢……
楚流雪发现陶眠近来最轻松快活的时刻是和他们四个小孩子玩乐,她、楚随烟,还有皇宫仅有的一对皇子皇女。那对兄妹是龙凤胎,哥哥沉稳,妹妹活泼,都是十岁大的孩童。
陆远笛对这兄妹二人并不上心,宫中的侍女又过于谨小慎微,两个小孩难得见到同龄人,还有像陶眠这样特别的大人,很快与他们熟络起来。
与其说陶眠带四个小孩,不如说是四个小孩哄他这个大人玩。
“站好站好,都站成一排。”
陶眠独自斜在贵妃榻上,手中价值千金的乌骨泥金扇被他当什么不值钱的玩意,猛敲两下木榻的边沿。
四个孩子按照个头高低,整齐排成一列。最高的是小皇子陆远,其次楚流雪,第三是拘谨的楚随烟,最后是笑嘻嘻的小公主陆瑶。
“今天的早课是……嗯……你们四个,一人讲个笑话听听。”
陆远皱眉,楚流雪翻白眼,楚随烟无措,陆瑶茫然地问笑话是什么。
“快点快点,讲不出来不许下课。”
陆远叹一口气。他不是个擅长幽默的人,但为了配合陶眠,只好绞尽脑汁地想。
“我先来吧。从前有个人和风比武,他赢了,但是连病半月。为什么?因为他伤风了。哈哈。”
“……”
楚流雪不禁打了个寒颤。
陶眠严肃地用手指弹了下陆远的额头。
“小皇子,不是什么笑话后面加上‘哈哈’,就显得好笑了。”
“小陶道长教训的是。”
陆远又是无奈叹气。
接下来轮到楚流雪。
楚流雪本来死都不愿讲,但她不讲陶眠真的能耗到她死,于是她屈服了。
“有只青蛙叫小黄,有一天它被马车轧死了。临死前它大叫一声‘呱’,从此变成了小黄瓜。”
“……”
不用别人尴尬,楚流雪自己都簌簌冒冷汗。
陶眠无甚反应,看向楚随烟。
楚随烟十根手指缠在一起,支支吾吾地讲了一个笑话。
“有一天,儿子问爹爹,我有大伯二伯三伯五叔,为什么没有四叔呢?四叔死了吗?爹爹说对,四叔被你孝死了。”
“……”
楚随烟被这股冷淡的沉默搅得不安,他看向陶眠。
陶眠突然大笑出声,笑得直不起腰来。
楚随烟:?
他讲的笑话这么成功吗?
结果陶眠拍了拍楚流雪的肩膀,说小黄呱,太好笑了。
楚流雪:……
“你反应真快。”
最后轮到陆遥,小公主天真烂漫,仰着头问陶眠。
“小陶,我不会讲笑话,你看我像不像个笑话?”
陶眠沉默,拍了拍陆遥的小脑袋。
“你够诚实,这把算你赢。”
听足了笑话的陶眠似乎心情好了不少,他让几个小孩自己找地方坐,说礼尚往来,他也讲个笑话。
陶眠的笑话铺垫很长。
他说从前有座桃花山,山里有个桃花观,桃花观里有个桃花仙,桃花仙人养了一只大白鹅。
大白鹅是一只长寿鹅,它活了两百多岁,仙人也舍不得把它炖了补身体,任由它每日欺猫斗狗,渐渐长成村中一霸。
有一天,村里人买来一只小母鹅。小母鹅瘦弱又灰扑扑的,看上去就是营养不良鹅。但大白鹅不嫌弃啊,它不欺负猫了,也不啄狗了。它把它的口粮分一多半,叼到鹅笼外,守在小母鹅身边,看它慢慢地吃东西。
小母鹅的羽毛渐渐密起来,身子也圆润。大白鹅欣慰地看着自己养大的小鹅,它想,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了。
平安快乐地活,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更奢求的事呢。
后来小母鹅在村子里消失了,留下空荡荡的一只鹅笼。它大抵是被卖掉了,或是被主人家炖了,还可能化作妙龄的女子袅娜地远走了。大白鹅什么都不知道,它伤心啊,接连几日食欲不振。仙人也难过,放它去外面散心。
大白鹅过了七日归家,重新振作精神,好似之前无事发生。
很快,村里又来了一只小鹅。仙人不要大白鹅去看,大白鹅就偷偷去。照例,把它的食物分一半给它。
陆遥是好奇娃娃,她第一个举手。
“小陶小陶,大白鹅那几日看到了什么呢?”
陆远略略思索。
“难道是发现了之前那只小鹅找到了好人家?不过一只鹅,本来也是被农户买来生蛋或是吃肉……”
楚随烟被气氛带动,一并思考起来。
“离开七日归家,说明它并未走远。或许它做了什么?比如救走了那只鹅。”
楚流雪是四个孩子中反应最平静的。
“或许它只是想开了。”
陶眠微微眯起眼睛,手指怜惜地托住一枝腊梅,它已经消耗了生气。这本不是应该绽放的季节,它错误地盛开了。
陶眠说那只鹅什么都没看到。
孩子们惊呼不可能,小陶道长又在编瞎话哄小孩。陶眠两只手抵住他们前仆后继的身子,叫嚷着让他们听他说完。
陶眠说那只鹅没有看到它的鹅,也没有看到别的鹅,总之,它来到桃花山地界的边缘,一片鹅毛都无。
不见鹅,唯有一片柔弱的花瓣,飘落在它橘红色的喙。
那片花瓣并不美丽,边缘枯黄了,还残缺一角,在春意盎然的时节,它看上去那么不起眼,零落成泥,或是顺流而行,总之是再平庸不过的下场,和这满山的花一样。
可是鹅在想什么呢。
鹅在想它也有含苞的时分,曾盛放在晴空之下。它想凋零和离别既然是在所难免的,至少让它在某一刻,路过那朵花的绽放。
三个孩子听得云里雾里,他们暂且不能懂陶眠的话。只有楚流雪在沉默后问,鹅不会说话,这是仙人编的吗?仙人真的养过一只鹅吗?那站在落花下的,是鹅还是仙人呢。
陶眠浅笑不语。
楚流雪发现,自从那日莫名其妙的讲笑话大会之后,陶眠的心情神奇地变好了。在这金丝玉线编织而成的囚笼中,他怡然自得,仿佛回到桃花山。
冷静自持的天子反倒失去了她的从容,她似乎变得患得患失。她开始频繁地要求和陶眠见面,从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甚至半天都耗在这里。
依旧是下棋品茗,陆远笛却心神不宁,连楚流雪这样的孩子都能察觉到。
“远笛,静心。”
陶眠经常这般轻声提醒。
事态急转直下,所有人都没有弄明白其中的前因后果。陶眠就这么被陆远笛关了起来,关在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