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猝然消失后,纪未明的意识便疯狂地下坠,失重感逐渐覆盖知觉,在寂静寒冷的坠落里,有人在喃喃低语,吟唱着莽荒的歌谣,它晦涩低沉,似乎在回溯过往的遗憾与辉煌。
仿佛只有一瞬又像过了一个世纪,终于触底了。
在底部有着被世界遗弃的萧瑟,他脚下是未知的荒漠,天空则灰蓝暗沉,放眼,他看到了一座遗迹,还有——他自己。
日暮残照下,入目之处尽皆荒芜苍凉,在高筑的祭台上,破败的旗旌飘飞,中央的巨柱由黄金铸就,鳞纹与饕餮纹密布其上,璀璨神秘。
漫长岁月的风侵沙蚀下,坛上青石腐朽,更显肃杀。六十五枚陈旧却雕纹精美的青铜编钟在风里晃荡,偶尔与钟架相撞,脆响孤寂而悠扬。
在通往祭台的石阶旁,巨大的石碑矗立,碑文大都模糊不清,仅见在顶部残缺的镂金大字。
江河日月山海星辰在吾掌中,
吾使明即明,暗即暗。
三十三天神在吾法之下,使东即东,使西即西,使南即南,使北即北。
纪未明茫然地拾阶而上,走向压抑阴森的祭台。
清瘦的男孩双手被钉在柱子的中部,粗粝的铁链牢牢捆缚,他清秀的脸与半裸的身躯上布满血痂。
男孩或有所感,他睁开了眼与纪未明对望,他的瞳眸如远海的漩涡,上方被乌云遮蔽,透过他的眼,横跨亘古的悲伤凄凉如惊涛拍岸带着历史的厚重淹没灵魂。
纪未明窒息其中,不自觉伸出了手,想要挽救这个孤独的灵魂。
当他即将触碰锈迹斑斑的铁链。
蓦地天旋地转,拉扯感袭来,黑暗再临,意识重新凝聚,他回到了自己的躯壳。
他姗姗睁眼,刚刚逆流成河的悲伤不复,留存的唯有绝对的理性与漠然,某种伟大的存在压制了他人性的软弱,借他的体,与他的灵魂相互连结,降临了。
他的身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异化,在他的眼里,视锥与视杆细胞变异增生,世界变得如此鲜艳斑斓,虹膜内色素大量沉积,繁复瑰丽的纹理显现在瞳眸。
他的耳所收听的频率突破了阈值,一切的声都被感知,怪物胸腔的振鸣,户主们趴在门边窥视的窸窸窣窣,如此清晰,仿若响彻耳边。
一个人存活于世,会不断与环境交互,收发信息,大脑为防止过载也为了在潜意识下用“闸门”滤掉信息中无用的废料。
闸门之一便是抑制性神经元,它可以让一个神经环路选择性地给一些信息打开特别的进入通道。
当闸门消失,大脑负荷,周遭的一切都将在脑海完整构现,暴露无遗。
那异化,或者说是进化仍在加深,他接收着一切,甚至感知到了微观,那电场与磁场交错衍生形成的频率冗杂多样的电磁海洋,那空气介质里声波的振扰,还有那无处不在,不知为何物却让他感到渴求的光点。
面对徐徐展开的真实世界画卷,汹涌流动的信息尽数冲入脑海,纪未明头疼欲裂,汗气蒸腾。
他血脉偾张,血液像燃烧的三硝酸甘油酯,灼炙着血管,激烈的反应带来了爆裂的能量,无与伦比的力量盈满了身子。
伴随的还有强烈的撕扯感,仿佛再经商鞅的车裂之刑。
但此时的他,痛苦与掌控一切的愉悦感并存。
纪未明已开启了禁忌的大门,门后被重重迷雾裹挟,那里究竟是莫测的万丈深渊,还是荣升的超凡之路,将由他自己求索。
他站了起来,手如钢筋铁骨嵌入缚在腰间的肢体,缓缓撕扯。
原先如沉重的大山压在身上的肢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当拉扯到极限便如绷到极致的绳暴裂飞散。
怪物被突如其来的痛苦震慑,顿时停了动作,那半截残肢飞速缩回,面朝纪未明哀嚎着暴退。它不明白为何猎物突然强大,它们的关系现在两极反转。
纪未明冷冷地打量着面前的生物,他终于看透了它的本质,穿过丑陋的外表与内里,它的脑部位置,有着一个似乎与未知光点同源的光团。
光团有着乌拉圭的水晶般剔透,纹理交错的美感,光点在其中自旋,它们簇拥在一起,沿着精巧立体的线路闪烁,流淌,构成庞杂的几何体,比潘洛斯的阶梯,恶魔的音叉更错视与虚幻。
它衍射出错综复杂的细丝,操持着整个躯体。
“真美!”他如是感叹。
可是这美丽的造物却是今晚的祸源——来自头颅里的混沌之物,直到现在才显真貌。这贪婪的东西在觊觎纪未明的生命,从头颅到怪物都由它所为。
怪物在战栗,以它的视角,纪未明的面容朦胧不清,全身皓如晖日,野兽的直觉在向它疯狂示警,残留的人类的意识让它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在积重的威压,它绷紧了身,丢下了垂死的林云,它要拚命,承受住几乎窒息的威压,以搏求生机。
“嘭”它如喧嚣的飓风般射出,足底在地上摩擦出星屑的花火,在可怕的加速度的加持下,它化作漆黑残影。
它疾速接近,可纪未明只平静地抬起了手,他面前的空气骤然凝聚,飘散的灰尘随即静止,怪物在重重阻力下停滞。
它悬浮在空中,狰狞地摆动肢体,可无处借力脱离。它像浮于水中的虫豸,渺小又可笑。
狭小的楼道里,一条由疏与滞构成的的分割线,将咫尺化为天堑。
他冷漠地望着,对着待宰的羔羊发出最后的宣判,他说。
“千刀万刮,血肉不存”
这是王者的御令,言出既定,万物随行。
于是,一切便迎合他的意志,怪物的细胞内,分子剧烈地热振动,细胞链式地溃散,组织分裂糜烂。
顷刻,它爆开,过道的窗户向外炸裂,墙壁也显出几条裂纹,豆大的雨点泄入,融进了漫天血雾。
纪未明却点滴不曾沾染,污秽避之而过,就如不敢亵渎神明,留下一片无尘之地。
光团从中猛地窜出,向着窗,似要逃入茫茫雨幕。
纪未明扯下了系于脖子的饰链,黑色的棉线捆缚着一颗克莱因蓝的晶石。
从他变化开始,他早已感受到了这颗从小随身的石头的呼唤,渴求。他自发将意识如细密的针线戳入,于是它被唤醒。
空中的未知能量涌入,它泛起幽幽蓝光。紧接着,狂乱的能量态触手涌出,将欲逃的光团囊括,迅雷般缩回,光团被微缩禁锢其中,光芒渐渐隐去,晶石再次平平无奇。
他所做的皆无师自通,像是刻入了基因,信手拈来。
可他知道力量并不源自他,纵使掌控力量的感觉如此甘美,多年来根深蒂固的谨慎习性,以及即使在绝对理智状态下也足以影响他的思绪的那无以复加的疼痛,这些让他未曾沉醉。
超凡现象的成因,他操控的是何种能力,真相仍潜藏在重重迷云里,窥探不清。
所能坚持的时间达至极限,力如潮汐退却,如被某样未知吸走,他只觉虚弱盈满全身。
纪未明缓缓的坐下,身体的异状已然恢复,世界变回了本来的平凡又熟悉的模样。他将手中的石重新挂回脖子,拖过满地血腥,爬至林云身边,将耳贴近他的胸膛,心跳衰微却有着稳定的节律,纪未明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满地的狼藉里,他闭上了眼,冥冥之中,他看到了在黑暗中一条漫长延伸的线,发自遥远的不归之地,接续于己身。
他不知线的后面有什么,他的力量是否来源于此。
但他知道,当再次需要这股力量之时,他会得到回应。
他惧怕未知,但本能的恐惧变得淡薄,现下他比任何时候都冷静客观。
他不清楚这是好是坏,这或许就是启用力的代价。
祭坛,男孩,低吟与孤寂,他在迷茫的回想里陷入沉眠,做起了疲倦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