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亮高悬于天幕,山林间,小溪边坐着一道长发消瘦的身影。
身后的灌木发出“瑟瑟”的轻声。男人微微侧头,看向这边。雪白的发丝如瀑布掀起的浪花,随着男人的动作微微摇曳。
男人转过头,灿金色的瞳孔宛如太阳般照进男孩的眼中,嘴角挽起温和的弧度,眉眼微弯,一瞬间身后高挂的月亮仿佛都成为了他的衬托。
美的惊心动魄,乱人心神。
秦枭猛地睁眼,坐起来大喘着气,全身被冷汗浸透,眼底隐约显出血色,瞳孔涣散紧锁眉头,久久不能回神。
“秦枭?”
秦枭好像被吓到了,乍然一哆嗦,颤抖着向发声处看去。此时正是深夜,秦父只点了根蜡烛,坐在窗前,窗户大开,阴风吹了进来,带着瑟瑟的寒意,烛光忽明忽灭,阴影大片洒下,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秦修云眼神阴沉地打量着秦枭。他从未在秦枭身上看见这样剧烈的情感波动。
秦枭嘴唇都在哆嗦,瞳孔还在因为接收到的信息不停收缩颤抖,脑中一片浆糊。
他想起来了……那个男人是谁。
秦枭无知觉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惊疑不定地看着秦父。
“这是我的房间。”秦父缓缓开口,扭头看着窗外的树林,像是在回忆什么,“你三岁就有了自己的屋子,现如今几乎有一年没有再来了吧?”
秦枭缓缓平定心绪,轻声回道:“是的。”
“秦枭。”秦修云开口,闭上了眼,用一种极度平静的语气开口,“我需要一个解释。”
秦枭定定地看着他,沉默顷刻,道:“我不是这里的人。”
没等秦修云开口,秦枭补充道:“准确来说是上辈子,不是这里的。”
秦修云目光微动,没有说话。
秦枭便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你应该也有点察觉。我死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自然不会像秦玖鸢那样活泼。我师父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今天那个男人用的手法和我上辈子接触的很像,我便想问一下他是和谁学的,但一时没控制住,把他弄死了。”
秦枭说话的时候极其平静,好像在说“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的事情。
“我也想找到我师父。据我现在知道的,他应该也来到了这里,但不知他现在到底在哪儿。”
“你师父是什么人?”秦父强压下心里的不安和震惊,缓声道。
“他不是人。”秦枭道,“他是一座山所产生的意识,但他和其他山上的不太一样。”
秦父手指微微蜷曲,凝视着秦枭,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哪怕半分的玩笑:“你是怎么死的?”
“千刀万剐,最后自爆了。”秦枭依旧很平静。
手指猛地用力,扣住座椅的把手。
“为什么?因为功法吗?”
“不是。”秦枭回忆了一下,“因为杀了很多人,还被抓住了。”
“杀了多少?”
“忘了,几千?”秦枭也不确定。
“因为什么?”
“……不记得了。”
秦修云沉重地看着他,叹息一声。秦枭却觉得气氛更凝重了。
“你今天也看到长老们对待邪修的态度了……特别是秦傲。”秦修云微微敛眉,“你觉得你施展了这样的手段,还能在秦家安然无事吗?”
“我没有想让他们看见。”秦枭象征性地解释了一下,而后想了想,“那你是想让我离开吗?”
秦修云目光格外吓人,直勾勾地盯着他:“……如果,我说是呢?”
“可以的。”秦枭点点头,“我明天就可以离开。”
秦修云面上不受控制地抽了抽,闭了闭眼好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你离开了准备去哪儿呢?你该怎么生存下去呢?以你现在的身体和修为。只要出了秦家的门,展露出邪修的手段,就会立刻被炁修们撕成碎片。”秦修云语气冰冷,简直不带一丝感情。
秦枭却没有太大的感觉:“去乞讨?我也不太清楚。但如果我要是离开了秦家,那死活就和你们没有关系了吧?也就是说我就算被人撕碎,也和你没关系。”
“你们?”秦修云声音有些颤抖,像是压抑不住的感情泄露。
“在这里六年,就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事物吗?”
秦枭感觉秦修云状态有些不对。
但秦枭还是实事求是:“……我不知道。”
发现秦修云气息紊乱,秦枭试图安慰他:“如果你觉得我的问题很大或者很棘手,我可以离开。不给你添麻烦。”
秦修云几乎都要冷笑出声了:“那这六年养你的费用呢?”
秦枭沉默片刻:“我会还的。”
“……”
秦修云突然抬头,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那感情呢?”
此言一出,周围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秦枭愣了愣,望着秦修云复杂沉痛的眼神,终于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仅完全没有用,反而更加严重了。
秦枭并不明白秦修云复杂的心情,但他知道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于是他向秦修云道歉:“对不起。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
秦修云有一瞬间很想抓住秦枭的肩膀问他到底有没有感情。
他虽然早就意识到秦枭的情感有些淡泊,但直到今天他才认识到这个他一直以为不是什么大问题的问题有多么令人伤心,只是短短几句话,就能让人无力至极。
哪怕秦枭方才向他求助,哪怕只说一句软话,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他的面前,拼尽全力地为他遮挡风暴。
然而……
秦修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力。这种无力并不像妻子走时的难过,而是你明明知道,却无能改变。
秦枭从没有向自己所求过什么,现在想想,他好像只是把自己当成家里的一个过客,从不像其他小孩一样理所应当的认为父母应该给予他们什么,给予就接受,不给也不埋怨,一直都是这样。
秦修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需要自己的帮助。
秦修云闭上眼睛,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生,才能使人用这种近乎冷血的方式与父母相处。
“秦枭……是我有什么地方对你不好吗?”秦修云终于问了出来,但实际上他的心里已经想到秦枭会怎么样的回答了。
“没有。”
果不其然,秦枭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你的感情呢?”秦修云走上前,目光充满了悲切。
秦枭愣了一下。
“你从没有向我索取过什么,哪怕是最基础的情感。这些年,你母亲走的早,你和玖鸢岁数相近,但我却几乎将重心全部放在了玖鸢身上,关注你的时间少之又少。你对此从未有过意见。”
秦父开口,将这些天一直压抑的情感宣泄出来:“我后来察觉到了,想弥补你,却发现你从未对我们有过什么需求,你好像根本不需要我,甚至不需要我们这些家人。”
“为什么呢,秦枭?”秦父蹙着眉头,目光饱含悲痛,“无论你前世是怎么样的,这一辈子你的父亲是我不是吗?按理来说你这一辈子最亲近的人应该是我们这些家人,不是吗?那为什么你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说,一出事情就想着离开我们呢?”
“因为……”秦枭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来。
“我方才问你。你明明可以向我寻求庇佑的,这是我身为父亲的责任。但你没有,你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离开秦家!你甚至没有试探的发问!”秦修云越想越难受,眉头紧锁。“身为你的父亲,有扶养教育子女长大的义务。当我不想承担这份责任的时候,你大可以出声质问、埋怨,而不是仅是淡淡的回一句你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了?”
“你从未向我争取过你的权利,我对你的感情,对扶养你长大,这本身就是你应该享有的权益!你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为什么在这种事情上你都可以无动于衷?我提出让你返还费用时你竟然真的想要偿还?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秦修云的话像惊雷般在秦枭心底炸开,他愣愣地看着秦修云,脑中一片空白。
秦枭沉默下来,顷刻,缓缓开口:“我不太能理解。”
说着,看了看秦修云难看的脸色,又加了句:“不好意思。”
秦修云侧过头,半晌没说话。
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安静了好大一会儿,秦枭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盯着秦修云。
“罢了。”秦修云扶了扶额头,有些疲惫道,将身后的椅子往前拉了拉,坐在秦枭床边。
“实际……秦枭,你确实不能在家呆了。”秦修云盯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到其他的情绪。
秦枭了然地点了点头,刚准备说什么,就听秦修云继续道。
“你先前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你去做……确实是有这么一件事。”秦修云缓缓道,“昨天的测试是因为乌素中的异样,不放心你的心性,所以才有的。而你昨天的表现十分冷静,但所展现出来的手法让人心惊……所以我想,这件事让你去也算是个好选择了。”
“在每个家族,无论是家族的大小,甚至是皇家,也会在每一代中选出一个孩子在他六岁时前往。实际原因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那个地方十分凶险,能活着回来的人寥寥无几。”秦修云语气沉重,目光也透露着阴沉,“秦枭,我想让你去。”
秦枭刚点头,就听秦修云说完最后一句。
“然后活着回来。”秦修云直视他。
秦枭愣了一下。
“正常情况下,去的时间是四年,但并不是绝对的。你曾经有个伯父,就是因为这一件事,再也没回来。秦枭,我希望,不过多么凶险,你可以活着回来。”
“不管你上一辈子是什么样的人,但你现在是我的儿子,我希望……无论动用什么手段,你能活着回来,我们可以继续生活下去,可以吗?”
秦修云话说的无比认真。秦枭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他说的是心里话。
但秦枭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在想秦修云说的事情。之前听秦修云和秦季尘交谈,说什么进山,应该就是这件事了,有危险什么的……让六岁的小孩进山,确实很危险。
“我尽量。”秦枭并不会对自己没有完全把握的事情承诺,只是点了点头。
秦修云无意识地搓了搓手指,还想问什么。
“你之前叫什么名字?”
“枭。”
“单字吗?”秦修云皱眉。
秦枭点点头。
秦修云目光沉沉,欲言又止,最终没说什么,拍了拍秦枭的肩膀,没有再执着于这个话题。
“每个小孩走的时候家里都会提供武器什么的,你想要什么?”
秦枭思考着,脑海中却乍然浮现一柄漆黑蓝纹的长刀。
“两把长刀。”秦枭道,“我想要那种可以刀柄互接,又能分离的刀。”
“我知道了。”秦修云点头道,“我会让人给你打造的。”
秦枭点点头,见秦修云起身想离开,主动开口发问:“什么时候走啊?”
“……一周以后。”秦修云没有回头。
秦枭表示自己知道了。秦修云见秦枭没有其他的事情,丢下一句“好好休息”后便离开了。
秦枭重新躺在床上,摸了摸脖子上缠绕的纱布,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是因为什么受的伤。
无意之间,碰到了冰凉的玉坠,秦枭手指一顿,轻轻绕开了他。
想起来了,但没完全想来。
秦枭望着天花板,也许是武罗解一半发现封印来源于邙灵,于是又慌里慌张地封上了,所以他只想起了那个人的名字和一幅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剩下的都是些记忆碎片,根本没办法梳理。
秦枭翻过身,眉间尽是厌恶,光是想起那个人的身影就会不受控制地难受,心脏跳动地飞快。
为什么?
秦枭十分讨厌这种情绪不受自我控制的感觉,连带着对那个人也起了排斥。
墨泽……
秦枭默念他的名字,烦躁地察觉到心脏再次跳漏了一拍。
算了。秦枭闭上眼睛。
没过两天,秦父就捎人给他带来了两柄长刀,款式照着小孩的标志做的,刀刃修长锐利,十分的轻,虽是大人用不太方便,但对于秦枭这个体型的恰好合适。
秦枭掂量了几下,顺手挽了个刀花,半天之内便习惯了刀的重量。
秦枭收起刀,发现一把刀的刀柄上端还开了个小空格,用来合并。
秦枭估摸着时间,昨天刚问过秦父,说让他自己去,并沉重地递给他一张羊皮纸,上面写写画画,是张地图。
秦枭在临走前一天下午,和秦玖鸢看了场日落。
“哥,你这几天怎么一直不出来玩啊?”秦玖鸢许久没见到秦枭,有些好奇。
秦枭面无表情地看着太阳下落:“在策划怎么离家出走。”
秦玖鸢:?
“哥?你要离家出走?!”这小丫头莫名地兴奋起来。
秦枭瞥了她一眼,毫无心虚迹象地点了点头:“是的。”
“你准备去哪儿啊?”秦玖鸢满脸写着激动,“爹会不会担心啊?”
“?”秦枭看向她,“爹知道的话那还叫离家出走吗?”
秦玖鸢捂住嘴,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小眼珠子转的飞起。
“那……”
“我明天就走,四年后回来。”秦枭望着落下去的天空,道,“我要出去看看这大好山川。”
“所以你要替我保密。”秦枭突然转过头,毫无骗人的愧疚。
“嗯嗯嗯。”秦玖鸢连忙点头,表示自己很值得信任,“我一定会帮忙的。”
见秦枭满意地点了点头,秦玖鸢眼睛一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我帮你瞒着……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些好处呢?”
“你想要什么?”
秦玖鸢高兴地飞起:“糖葫芦!”
秦枭:……
没什么大胆点的想法吗?
算了,这样也挺好哄的。
秦枭扭过脸,点头答应了。
把小姑娘乐的手舞足蹈。
秦枭:……
要不是知道秦修云不会虐待小孩,他都险些以为秦修云不给她吃的了。
不就是限制每一周吃三次吗?还是害怕她蛀牙。
秦枭不理解。
隔天,秦枭天没亮,就拿着秦修云给他的钱袋子背着两把刀走了。
刚踏出门口,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么早吗?”
秦枭抬头,见秦修云站在门前,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嗯。”秦枭点点头,向他告辞。
秦修云没有说话,但看上去很是沉重。
秦枭不太能理解他这种矛盾的心理,既然都决定了,那为什么还会对他有愧疚呢?
但秦枭没有问,低头看了看地图,朝着上面指的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