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傍晚,空气里萦绕着干燥闷热的空气。
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匆,街边坐着些摇着凉扇乘凉的老人,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渐渐消失在天边,夜市的摊位已经支起,热气顺着亮起的街灯一点点爬上夜空。
林勋靠在楼下的墙角连着抽了几根烟,他高大的体型在路灯下却渺小的只有一块阴影,身上的校服垮垮的搭在身上,与此刻他娴熟的抽烟姿势显得格格不入。
他茫然的瞧着街上来往穿行的路人。
熙攘的人群在他的世界穿行,周围灯火通明,可是他却在无止尽的黑暗里挣扎,仿佛坠落在深不见底的海里,冰凉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向他,他感觉自己在慢慢窒息,胸腔的空气在逐渐抽离。
最终他还是走上了楼。
大门没有关,微微打开一条缝隙,整间屋子一片漆黑,没有开灯,只有街道的灯散落的打进客厅,林红呆坐在沙发上,如同只能躲在黑暗里吃人的鬼魅。
自从林红烧伤毁容之后,她在家里都不开灯,她害怕从任何可以反光的地方看到自己扭曲不堪的脸。
林勋关上门,穿过客厅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甚至连头都没有往林红的方向歪一下。
林红发疯般冲过去,扯掉林勋的书包,把他拽住。
“你这样是做给谁看?你自暴自弃是要折磨谁?折磨我吗?林勋。”林红语气嘲讽。
林勋不想理她,甩开她的手。
林红却快步挡在他面前:“是因为那个女孩吧!她叫方小鱼对吗?”
不是询问,是肯定。
林勋原本撇开的脸,在听到方小鱼的名字时,定定的转过来,瞪着林红:“不要扯上她。”
他强压自己心里的怒气。
“哼,林勋,你还真的是那个畜生的亲儿子,为了女人什么都可以不要。”嘲讽的话悠悠从林红歪扭的嘴里说出:“看她下午瞧见我时那惊恐的表情,你觉得她还敢你跟在一起吗?没有人会爱你的,认命吧!”
林勋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胸膛翻滚着强烈的怒气,他的脸色愈发惨白,身体因为极力控制怒气而微微颤抖着。
“你这辈子都逃不开我,你们父子俩这辈子都逃不开我。”林红咯咯笑了起来,好像在讲什么极好笑的笑话。
是的,他逃不开,这一辈子都逃不开。
黑暗中,他看不清林红的脸,却知道她报复的快感此刻牢牢地占据她内心,林红像一条冷血的毒蛇,紧紧的缠绕着他,想要和他一同下地狱。
想到这里,他背脊发凉。
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她死在那场火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癫狂痛苦的活着。
“开门,给老子开门。”林兆奋力踹着大门,嘴里骂骂咧咧的。
林兆用力踹了几下,门锁破败的掉在地上,大门被重力踹到墙上又弹了回来,无力的抖动。
林兆不适应黑暗,摸索着开了灯。
“不要开灯,关灯关灯。”林红尖叫起来,尖锐的声音在房子里回荡,她抱着头四处逃窜。
林兆没有管发疯的林红,冲到林勋面前,一脚狠狠的踹在他的肚子上,林勋被踹的后退了几步。
林勋知道林兆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那个女人看到了站在街边的林勋,添油加醋的在林兆面前把整件事情复述了一遍,哭得梨花带雨,控诉林勋要杀了她们母子俩。
林兆是个是非不分的人,他见不得那个女人受委屈。
“你不但打老子,连你亲弟弟也不放过,学校就是这么教育你的?”林兆说着又是一脚踹在林勋身上。
林红根本不在乎他们两个怎么打,她只是用沙发的毯子紧紧的裹着自己的头,躲在角落里,嘴里喃喃自语:“不要开灯,不要开灯。”
林兆恶狠狠的连踹了林勋好几脚,边踹边说:“要是撞他的是辆汽车,老子要你偿命。”
那个儿子是儿子,这个儿子就不是儿子。
不爱,连血缘都可以丢弃。
林勋从地上爬起来,他的个子已经比林兆还高出半个头,林兆的气势被身高的劣势压制,有些弱了下来。
林勋从口袋里掏出折叠刀,把刀刃从刀柄里抽出,林兆吓的后退了几步,表情惊恐:“你,你想干什么,不要以为你拿把刀我就怕你,你敢捅老子吗?”
林兆连着后退了几步,想走又咽不下这口气,明明自己才是老子,居然会被儿子吓得逃跑,说出去这一片不得笑他一辈子。
男人的自尊心让他再一次强势了起来,他跑到厨房找了把菜刀,与林勋对峙。
林勋面无表情的把折叠刀丢在林兆的脚下,语气平淡:“杀了我!结束这一切。”
林兆愣住,握着菜刀的手抖了一下,吃惊的瞪着眼睛死死的盯着他,迟迟没有动作。
“不杀就滚,我很累了,不想应付你。”
林勋等了一会,见林兆依然是呆愣的状态,他叹了口气,转身朝房间走去。
林兆觉得自己被挑衅,被无视,甚至被鄙视了。
他心里的怒火在那一瞬间爆发,他丢了手上的菜刀,捡起脚边的折叠刀,朝林勋冲了过去。
林勋听到背后的声音,本能的侧了身,左手挡了一下,冰冷的刀刃霎时在他的皮肤上划了一道深深的血口,足以见骨,猩红的血争先恐后的从血口里汩汩冒出,顺着手腕滴落在地板上。
林勋只觉得脑袋发懵,疼痛感瞬着手臂延伸,逐渐蔓延至心底。
第一个对他举刀的人,是他最亲的人。
第一个想要他命的人,是给他生命的人。
真是可笑。
愤怒已经让林兆失去了理智,地上一大滩血并没有让他收手,他举着刀再一次刺向林勋,林勋满是鲜血的左手稳稳的接触了那把刀,刀刃嵌进掌心里,掌心的血顺着刀尖,混着手臂上的血一同流下。
心里的痛远比伤口来得疼痛千倍,深入骨髓的寒冷侵袭着他。
林勋红着眼眶不可置信的看林兆。
世间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吗?
那就是眼睁睁看着你最亲的人举着冰冷的刀一点点刺进你的身体里。
“真的,就这么想要我死吗?”林勋哽咽的问林兆,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悄然而落:“真的,就一点都不在乎吗?”
林兆杀红了眼,把刀从林勋的手心里抽出,凶狠的朝林勋的胸膛刺去:“是,我巴不得你死,你们母子俩都该去死。”
林勋没有躲,他全身无力,胸腔宛如被千斤重压,让他喘不过气。
就这样吧!
他真的累了。
他甚至有点期待那把自己买的刀刺进自己胸膛的感受。
会是彻底的解脱吧!
他活得够久了。
“你干什么?”许凡从门口冲了进来,死死的抱住林兆,把折叠刀从他手上抢走:“林兆,你疯了吗?杀人是要偿命的,你今天杀了林勋,你也跑不了。”
许凡把林兆推到在地,捡起地上被林兆丢在一旁的菜刀,挡在林勋的面前,举着菜刀面对林兆。
许凡咬着牙,心疼的看了眼林勋满是鲜血的手臂:“我告诉你,林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林兆见自己占了下风,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转身跑走。
许凡丢掉刀,迅速脱下衣服包住林勋的手臂,满眼心疼:“你怎么不知道躲啊?你会打不过一个老头?”
白色的T恤没一会就被鲜血浸透,许凡赶紧拖着林勋朝门外走,林勋看了眼躲在角落的林红,她的眼睛露在毛毯外,阴森的盯着林勋,眼角弯了弯,似乎在笑。
那眼神里没有担心,没有害怕,只有得意。
她也巴不得他死吧!
张茹接到许凡的电话,放下手上的工作,第一时间打车到了医院。
林勋还好划伤的是手背,没伤到神经,伤口上缝了三十多针,白色的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
他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麻药褪去,身上因为疼痛浸出密密的汗珠,伤口犹如数百根针刺进皮肤,火辣辣的疼顺着手臂蜿蜒而上。
张茹焦急的赶到医院,找到了林勋的病房。
许凡守在病床前,林勋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脸上没什么血色,他坐在一旁神情无奈,欲言又止。
许凡在电话里跟张茹说了大概的情况,砍伤林勋的人是林兆,但是两个人因为什么事情起了冲突,许凡不知道。
张茹走到许凡身边,拍了怕的肩膀示意他到外面交谈,许凡叹了口气跟她走了出去。
“伤口怎么样?”张茹问。
“缝了三十多针,林兆真的是狠心,好歹也是他儿子。”许凡又气又恨,实在想不出林兆砍林勋的理由是什么。
张茹朝病房里探了一眼,林勋的衣服上沾满血迹,触目惊心:“他什么都没说吗?”
“没说,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说。”许凡叹了口气。
“我刚问了医生,他说最好今天住院观察一天,看伤口会不会发炎,没事的话明天就可以回去。”张茹拍了拍许凡的肩膀,叮嘱道:“你在这里看着他,我回去给他拿件换洗的衣服。”
许凡点了点头,目送张茹离开后才走进病房。
张茹到家里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这段时间林勋都住她家,所以她就直接回来拿衣服了。
远远的看到一个身影在她家门口来回踱步。
“小鱼?”张茹试探的叫了一声。
路灯下的身影微微一颤,转头看她,然后朝她跑了过来。
“茹姐,你回来了?林勋不住这里了吗?”方小鱼语气有些焦急。
“嗯,今天他不住这里。”张茹揉了揉方小鱼的头:“你找他?”
“嗯!”方小鱼情绪低落的点点头,随后低下头,不知道怎么跟张茹解释。
张茹没跟她多说话,利索的拿了钥匙开门。
房间跟她走之前没什么变化。
这本来就是张茹家的一个仓库,她成年之后把这里装修成了一个小房间,偶尔休息的时候会来住上几天,强哥出来之后,她就搬去跟强哥同居了,所以这个房间便给林勋住。
她和林勋家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她知道林勋家里的情况,因此从小把林勋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一般照顾,林勋不想回家,便会来这里住。
她从衣柜里收拾了一套林勋的衣服,装进袋子里,出门的时候方小鱼依然站在门口,踌躇不定。
张茹走出房间,随手锁上门:“怎么了,小鱼?你是有什么事情找林勋吗?”
方小鱼头垂的很低,不敢直视张茹的眼睛:“我可能惹他生气了,我是想找他道歉的。”
“发生什么事情了?”
张茹没有着急走,而是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靠在门边抽了起来,她示意方小鱼说下去。
“林勋为了帮我出气,打了一个同学,被叫了家长。”方小鱼简短的说了事情的经过,因为心里愧疚,语气有些哽咽。
“所以,你见到了林勋的妈妈?”张茹有些诧异。
方小鱼抓着衣角,点了点头。
“你被吓到了吧!”张茹叹了口气:“害怕是正常的,你还小,没经历什么事情。”
“是有点害怕,但也不是很害怕。”方小鱼猛的抬起头,真诚的看着张茹:“我想他应该是生气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想当面跟他解释。”
张茹笑了笑:“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我会帮你转达你的歉意。”
“他不想见我?”听张茹说帮她转达,她以为林勋真的生气不想见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不是不是。”张茹见方小鱼委屈的快哭了,赶紧解释:“他今天不方便,你过几天再找他。”
“我今天晚上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他手机都是关机的。”一滴眼泪从方小鱼的脸颊划过,她伸出手擦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小女生就是爱哭。
张茹没由来的,伸手捏了捏方小鱼楚楚可怜的脸:“我想他不会生你的气的,他这几天有事情,你过断时间再找他。”
张茹知道林勋不会想让方小鱼知道他现在躺在医院的事情,骄傲如他,一定不会希望自己狼狈的模样被喜欢的女生见到,所以没有把实情跟方小鱼说。
方小鱼擦干眼泪:“那,过几天他生日我再找他。”
“林勋从来不过生日的。”
“为什么?”
张茹猛抽一口烟,眯了下眼睛:“他没跟你说?”
张茹隐在路灯的阴影下,方小鱼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摇了摇头:“没有,他也说他从不过生日,可是没说为什么。”
张茹若有所思,表情有些难过。
她在纠结要不要告诉方小鱼,关于林勋的过往,可是有些事情说与不说其实没有什么意义,方小鱼知道或者不知道也不重要。
犹豫了会,张茹还是选择不说。
“他的出生是不被期待的。”张茹把手上的烟蒂丢在地上,用脚尖踩灭:“姐有事要先走了,你过段时间再来找他。”
不等方小鱼回复,张茹就匆匆走下楼梯,拦了辆车,她站在车旁,对着方小鱼说:“方小鱼,今年他生日,你想陪他过吗?”
方小鱼不明白张茹话里的意思,她微微点了点头。
得到方小鱼的肯定的答复,张茹欣慰的朝她挥了挥手:“那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林勋这些年承受了太多,事情是不会把他压垮的,可是情绪会,虽然他总是把自己装作什么都不在乎,可是张茹知道,他的生活很黑暗,没有一点光。
如果方小鱼的出现能让他的心里开心一些,那至少也算命运对他的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