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借的是邻居的车,她坐火车走了,邻居把苏冉冉送回来,奶奶两只手上下握住苏冉冉的手,缓慢地拍了拍:“快躺下,晕车可遭罪咯。”
苏冉冉摆摆头:“没事的。”
“孩子,听你小姑说,手术费和住院费是你交的?”奶奶心事重重,指了指卧室里暗红色带锁的柜子,“要是问别人借的,奶奶柜子里有钱,拿去给人还咯。”
“不是借的,是我自己赚的钱,奶奶放心吧。”
奶奶将她鬓边的碎发拢在耳后:“千万别哄奶奶,可不老少。”
苏冉冉回握奶奶的手,放在侧脸,温柔专注地看着奶奶:“真没哄,有奖学金,也有我写书,写剧本杀赚的。”
奶奶知道她孙女不会骗人,沉思一时片刻,慈祥地笑着问:“小冉冉都会写书了,真厉害,那剧本杀是啥嘞?”
“就类似于奶奶你喜欢看的破案片……”冉冉轻吞慢吐地讲述着。
奶奶听得特别认真,听孙女讲故事时,眼里含有希冀的光芒。
*
术后康复期,奶奶扶着框式助行架站了起来。
奶奶在院子里慢慢儿走动,苏冉冉在一旁护着,院里都是奶奶收养的流浪猫狗,鸡鸭成群。
望着身子佝偻、慢速向前移动的奶奶。
她想到,奶奶以前很高很高的,她需要仰着头才能看清,而现在,却比她矮了。
除夕。
苏冉冉出去采购年货时,遇到小时候玩得好的朋友,相同的年龄,朋友已嫁为人妇,有了儿子。
朋友旁边是她妹妹,读高二。
苏冉冉跟姐妹俩聊了会儿,生疏到几乎没有话题,姐妹两个中的姐姐问:“冉冉,你爸妈还没给你说媒吗?”
苏冉冉未多语,只是摇头。
“那苏姐姐你可要抓紧了,再晚些,条件好的都让挑走了。”妹妹向上推了推眼镜,有些期待,“等我念完高中,没考上大学的话,就等着家里人给介绍相亲对象,然后结婚生子,再帮儿子照顾孩子……”
苏冉冉轻讶,面上没多大变化,耐心听着。
她们似是觉得家人给说媒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好像,她们本就该规行矩步。
倘若不如此,便是村里人眼中的怪胎。
不仅仅是这姐妹俩,村子里绝大多数人的思想尽皆如此,原来真的有人会认为女人生来就该履行生孩子的义务。
如果她当初没有离开南林,思想会不会也是如此?认为到了什么年龄就要做什么事情,譬如学业,工作,结婚,生子……
她不会。
至少现在的她,永远不可能这样认为。
她想说大清早亡了,想说人生不该局限于此,想说倘若一定要结婚那也必须要找自己喜欢的人……
可她什么都没说。
微笑着跟朋友道别,回了家。
世界上亿人,思想各异,倘或她说出这些,从小接受封建思想的女孩也一定不理解她吧。
*
村里人十分注重年味,奶奶做了浆糊,苏冉冉站在凳子上贴自己亲手写的对联,随后贴门帘,挂灯笼,放鞭炮。
她计划在老家待到开学,期间全程陪奶奶。
可这年的春节期间,新冠疫情肆虐,人心惶惶。
农村里消息传进来的慢。
苏冉冉看到新闻,思前想后,把目光锁定桥头闲聊的人群,提了这件事,果然,第二天传遍全村,有人不当回事,有人听话闭门不出。
时间一晃,步入三月,危机尚未解除。
全国的学生通通采取网络授课模式,苏冉冉这年是大三下学期,课程不多。
一整个学期都在线上完成。
上课前的五分钟,萧飞的电话如约而至,这天同样:“宝宝,起床了。”
苏冉冉小动物似的“嗯”了声,尾音慵懒懒的。
“小冉冉,是谁在喊你宝宝?”奶奶的声音。
对面的萧飞顿时消音,苏冉冉眼睛睁大,一抬头,发觉她躺在奶奶怀里,老人家看起来早已睡醒,但未发出一丁点声响,纵容她睡懒觉。
回忆昨夜,她像小时候一样黏着奶奶,听奶奶讲鬼故事,吓得她全身汗毛倒竖,抱着奶奶,凌晨堪堪睡去。
苏冉冉顿觉头皮一麻。
萧飞脑袋转得快,立刻问好:“奶奶您好。”
“诶你好你好。”
萧飞素来洒脱嘴甜,尤其在家长面前,是上到百岁老人,下到襁褓孩童都会喜欢的阳光少年。
她的奶奶不例外。
知道两人的关系后,奶奶心间的高兴居上。
以至于后来两个异地恋的小情侣打视频时,奶奶都会特意换身好看的衣裳和手机对面的萧飞聊天,然后同苏冉冉说:“小伙子真俊。”
春雨连绵,好不容易回暖的天气又降了些,院子里盛开的桃花打着旋落了满地,铺开的花瓣,像是给大地换上新衣。
奶奶坐在院中看桃花,猫狗围在她脚边,安适如常。
苏冉冉想做几道溪北菜给奶奶尝尝,灶台前,她端着一盘裹着面粉的茄子,真诚发问:“六分热的油温是什么样儿的?”
手机被她立在灶台边,拓着萧飞的脸。
萧飞看着傻乎乎做饭的人,不禁笑笑:“现在炸吧,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苏冉冉慢悠悠炸着茄子,锅里噼里啪啦,人躲到老远。
捕捉到萧飞未消的笑意,她盯着手机道:“不能怪我无知,怪你平时炸东西不让我靠近。”
萧飞支着下颌看镜头,眼神深情坚定:“嗯,怪我。”
“怪你。”
苏冉冉甩完锅,继续按照萧飞告知她的步骤,一丝不苟地做菜,她又做了道黄焖鸡,盖上锅盖闷。
闲下来,拿起手机,便听到对面传来细碎的翻书声。
“在看书?”
“嗯,”萧飞把《暗恋回声》的实体书书封对准镜头让她看看,“看老婆给的情书。”
“……”
在苏冉冉的印象里,每一次跟萧飞打视频,他手里都拿着这本书,实在费解地问:“不是都看过好几遍了?”
“但没看够。”萧飞悠哉哉捧着书又品阅起来。
苏冉冉无奈一笑,自顾自分享:“我昨天用一天时间看完了一部剧。”
“什么剧。”
“《想见你》”
“我也想见你。”
苏冉冉强调:“我说剧。”
“嗯,我说我想你。”
“……那我也想你。”
“再说一遍。”萧飞倏地抬头,欢喜又痛快地复问,“再说一遍,宝宝。”
“……”
何止说了一遍,说八百遍,他貌似都听不腻。
八月中旬,溪北大学通知学生新学期可以返校。
奶奶的膝盖恢复的很好,苏冉冉和奶奶开着电动三轮车去赶集。
这大半年里,苏冉冉无一天不快乐,她忽然很想继续留在这里,攒点小钱,无需大富大贵,单是想和她爱的人一年一年。
她提过把奶奶接到溪北,可奶奶不肯,苏冉冉晓得奶奶是怕不适应城里的生活节奏,怕给她添麻烦。
她尊重奶奶的一切决定。
夏日的傍晚天还亮着,晚饭后,奶奶坐在桥头,手里边拿着旧扇子边扇边与人闲聊。
苏冉冉出门找消失了几天的大狗,顺便散步消食。
这天雾很大,苏冉冉同蓝牙耳机里的萧飞聊着天,抬脚往田地里走。
“小姑娘救救俺!救救俺……”
突然,一个满脸带伤的中年女人不知从哪个方向窜出来,抓住苏冉冉哀求:“求求你帮帮俺,俺家男人又喝酒,他打俺,都是他打的,都是他……”
被家暴的女人指着不远处的车:“可俺孩子还在车里,你帮俺把孩子要回来好不好?”
苏冉冉看向不远处的车里,里头的确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很小的孩子。
眼前的女人脖子上布满勒痕。
看到勒痕,她脚尖微微一动,又深觉古怪,回头问女人:“怎么要?”
男人怎么可能把孩子给一个陌生人。
女人抓着她的手用力:“你就说……”
“这位大姐,你妆花了。”
一道清凌凌的男声由远及近传来,带着急切感,这声音同时在她耳机里响起。
苏冉冉回首,阔别半年的萧飞出现在她眼前,走来,甩开女人死死抓住苏冉冉的手。
空气潮湿,女人脸上廉价化妆品画出的妆容确实花了,意识到事情败露,女人讪讪而笑,头也不回地跑了。
萧飞检查着苏冉冉的小胳膊。
苏冉冉则是捏了捏他的脸,像只小狗一样,一脸呆呆,一再确定这是不是梦境:“疼吗?”
萧飞摇摇头。
“那我是在做梦?”
苏冉冉方说出心间疑虑,唇瓣被堵住,真实的摩挲感在告诉她,这不是梦,他真的来了。
“不是做梦。”萧飞留恋地吻了吻她的唇角,“之前给你寄快递存过地址,直接找来了。”
苏冉冉把人拉到角落,痴缠热切地吻了好一阵,似要把对方吞入肚子里,然后,牵着她的小惊喜往家的方向去。
身后一声犬吠,失踪了几天的大狗追赶上来。
看见苏冉冉便要往上扑,然而被萧飞挡住,扑在了他身,大狗当场愣住。
苏冉冉摸摸狗头,又摸摸萧飞的头,继续拉着他走:“刚才那个人是人贩子吧。”
“应该是,漏洞百出。”
“要不是她拽我太紧,怕激怒她,才不跟她周旋。”苏冉冉那一刻是忧心恐惧的,但更多的是在想如何全身而退,她不想这些了,回视萧飞,“对了,你怎么来啦?”
“来接你,顺便和网友面基。”
“网友?”
回到家,萧飞朝精神状态倍好的“网友”招招手:“奶奶。”
旁观的苏冉冉真心觉得,萧飞比她更像奶奶的孙子。
奶奶高兴,亲自做了一大桌子菜,奶奶是朴实的农村人,不识字,不会说什么表达喜欢的亲密话,对人好的方式便是给孩子们做好吃的。
孩子吃得高兴,她越高兴。
八月的最后一天,奶奶送别两个孩子后,望着满院的小动物,蔬菜水果,望向门口,抹了抹眼睛,心里空落落的。
同样抹眼睛的还有飞机上的苏冉冉。
苏冉冉手里握着无意间从包里翻出来的一沓现金,现金用绣着花儿的布料包了好几层,有奶奶的味道。
以及一颗看似放了很久的糖块……
泪眼模糊间,她依稀看到了奶奶慈爱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