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四月后,革安的气温一天比一天高。
如果说一定要找一个词汇来形容此时革钢职工的心情,那么下岗两个字,无疑就成了人们谈论最多的一个字眼。
革钢毕竟不是世外桃源,革安那么多的厂子破产或者濒临破产,他们的亲戚、朋友、同学很多都已经下岗了。
这让他们庆幸能够在革钢工作是多么幸运的同时,也多了一丝隐忧,可怕的下岗不会也降临在他们身上吧?
这种隐忧在酝酿了一年多的时间后,终于在一九九二年的春天引爆了。
等革钢的红头文件下达后,很多人担心自己会下岗的职工终于松了口气。
革钢就是革钢,不是市属的那些小工厂,它还是有人情味的。
革钢“减员增效”小组在加班加点统计完下属企业职工的基本情况后,下达了第一个正式文件。
”三零五零”计划正式实行。
整个革钢下属各机关,企业,学校,医院,凡是有工龄达到三十年,年龄满五十岁的职工都可以提前退休。
很多人都清楚,”三零五零”其实就是减员增效大潮的第一步。
这些符合条件的人员退休回家之后会倒出很多工作岗位,将会有更多年轻的人走到一线。相当于一次人事大调整,大洗牌。
这是减员增效的第二步。
这些工作岗位固定之后,真正的下岗潮就开始了。
不管怎么说,革钢的做法照比革安市属企业还是更柔和的,也更能让职工接受。
四月下旬的一天,林大军从厂长办公室里出来,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车间的办公室,用凉水泡了一杯茶,喝了一口这才发现不对劲。
他想抽烟,可是拿打火机的手却抖的不成样子,好容易点着烟,只抽了一口,两行老泪就流了出来,林大军捂住嘴,但呜呜的哭声依然透过指缝穿了出来。
他怕被人看到,快步走到了车间一个隐蔽的角落,在这里他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
他十八岁入厂,今年五十三岁,在炼钢厂他度过了他的青年中年,他的青春,他的生活,甚至他的爱情,他的子女都奉献给了革钢。
他原以为自己会在这里终老,但是没想到突然有一天,厂长把他叫过去,告诉他,他的年龄大了,要他提前退休。
林大军怎么能够接受得了?
他已经习惯骑着他那辆二八永久自行车,挎着磨掉漆皮的人造革手提包,在七点笛打响时,从家里出发,随着自行车长龙去工厂上班,渴了喝盐汽水,饿了吃食堂,病了去革钢的医院……
三十五年如一日。
革钢就是他的家,把他的所有生活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甚至惠及到了下一代。他的子女上的是革钢的托儿所,幼儿园,女儿上的是革钢的中专……
生老病死都有革钢管,可是这一切在今天戛然而止了。
革钢不要他了,他老了。
林大军接受不了这样一个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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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半,李钢从炼钢车间出来,如今的他已经是炼钢车间的一把主任了。
李钢像往常一样去了澡堂子,泡来三分钟大池子,出来打了一遍香皂,冲干净后,这个澡就算洗完了。
李钢换好自己的衣服,来到澡堂的门前,点了一支烟。
每天他都会在这里等林大军下班,他会开着拉达车,拉着老丈人,去氧气厂接上林宁静,三口人一起回家。
可是一支烟抽完还是不见林大军的身影,李钢觉得有点奇怪。
老丈人的时间观念很强,上班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迟到早退,今天这是怎么了?
李钢向老丈人工作的车间走去,一进车间办公室,他看到老丈人一个人呆呆的坐在椅子上,也不知道正在想什么?
“爸,回家了。”李钢的一声吆喝惊醒了林大军,他一言不发的跟着李钢出了车间。
晚饭很丰盛,林秀芬炖了一只鸡,踏了两条黄花鱼,做了一个烧茄子,拌了一个豆芽粉丝小凉菜。
有鸡有鱼,有荤有素。
可林大军没有半点胃口,甚至连酒都没喝,只吃了两口凉菜,便放下筷子,走出家门。
从他进门到出去,一句话也没说,甚至连外孙小安他也没搭理。
林大军一走,家里这几个人面面相觑,他们其实都知道林大军郁闷的原因。
可是”三零五零”提前退休是革钢大公司的命令,他们也没有办法。
“我给致远打个电话,他一定有办法。”林宁静起身给弟弟去了一个电话。
“致远,咱爸不高兴了……”林宁静把前因后果一说,“你也知道咱爸这个人,把厂子看的比天还大,现在让他退休,他肯定接受不了,你办法多,好好想想怎么能把爸劝好。”
“行,姐,你交给我吧!”林致远想了想,给苏锦打了一个传呼。
很快,苏锦就回了电话,林致远把父亲的事跟她说了,“小锦,我爸最听苏爷爷的话,如果苏爷爷能帮忙劝劝,我爸肯定能尽快走出这段不适应期。”
苏锦马上表示,吃过饭后就带爷爷去看林大军。
苏千成听到这件事也很关注,“我了解大军这种心情,刚离休的时候,我也是非常不适应,一会儿咱俩过去看看,我劝劝他,不过这事最终能不能走出来,多长时间走出来,还要看他自己。”
祖孙俩吃过晚饭,苏锦开着那辆白色陆巡,带着爷爷去了林家。
林大军坐在楼下的花坛边,一个人抽着烟。
即便天已经黑了,他也不想上楼。
苏千成一到,林大军惊得站了起来,“苏总,你怎么来了?”
苏千成没有回答他,反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大军,今年过完年后,李振山来找过我好几次,现在的革钢已经不是十多年前的革钢了,现在的革钢负担太重,四十万职工,低下的生产效率就像大山一样,迟早会把革钢压垮的。振山找我时说了一句让我印象非常深的话,他说,苏部长,如果不改革,革钢肯定会被慢慢拖死,但是改革的步子太大的话,革钢的职工会受不了,会有很多家庭陷入贫困,光是这些职工的口水就能把他淹死。”
苏千成扭过脸,看向林大军,“大军,如果你坐在振山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办?”
林大军默默的又点了一支烟,“苏总,其实道理我都懂,我也知道让我们这些快到岁数的人提前退休是为了给年轻人腾地方,我们这些人退下来,将来就会有很多人避免下岗。”
林大军抬起头,黑暗中有两行晶亮的泪痕出现在他脸上,“苏总,57年我退伍进入革钢,一个人背着行李卷坐马车从唐马寨到革安,先进了厂子当学徒工,后来给人当师傅,我这大半辈子都是在轧钢厂度过的,我舍不得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