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舒淇,出生于北市的边陲小镇,父母是工厂工人,小学毕业,没什么文化,只能干一些脏活累活儿。
十岁之前,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得还算融洽幸福。
因为在这之前,我是整个小镇里全年级最聪明的孩子,年年拿第一,无人能及。
在当时那个父母把成绩看做唯一衡量孩子好坏的标准的年代,只要有高的分数,无论多贫穷的家庭,在人前也能抬起头来,至少能在心理上占据高地。
因为往往人们会看到希望,会说一句:“现在困难点儿有什么要紧,你家孩子聪明,成绩好,将来一定有大出息!”
这仿佛是一个良性循环。
我只要回回拿第一,父母在外面收获的赞美声越多,对我就越好,我就会越努力勤奋,保持拿第一。
可这样的良性循环,到了后来,成为了极端的恶性循环。
一切只因为随着年级的提高,当初没我聪明的同学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渐渐变得比我聪明。
还有很多新同学,其中也不乏比我聪慧的。
我再也不是整个小镇最聪明的小孩,也再也不能回回拿第一。
现实的改变,令外界对我的赞扬声逐渐消减,直至消失不见,父母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少,对我的呵护关爱也渐渐不比从前。
日复一日,他们好像已经接受了我泯然众人的事实,不再视我为这个贫穷之家的救星,反而把我视为灾难。
刚开始,他们只是互相埋怨。
她说他一辈子没什么本事,只能在工厂里拿着微薄的工资,干既危险又脏累的活儿。
起初他并不反驳,作为男人,不能让自己的妻儿过上好的生活,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往往这个时候,他只是闷声不吭,兀自抽烟,把所有的苦难都往肚子里咽。
后来她数落的次数多了,他也会偶尔为自己辩解一两句,但总会被对方不以为然顶回来。
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随着她暴躁发脾气的频率越来越高,他的好脾气也被慢慢磨得几乎全无。
他也开始埋怨她没有一技之长,所以才只能跟着他在男人做工的厂里,和他一起干着力有不逮的体力活儿。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所有美好,都是从互相争吵开始破碎的,他们渐渐地只会看见对方的缺点,从前的优点被视而不见,或者,悄无声息消失不见。
争吵多了,似乎也不能发泄他们被现实击垮所带来的痛苦,他们开始频繁动手,不止对彼此动手,偶尔,也会对我出手。
第一次,老师发现我身上的伤痕后立马家访,对他们进行思想教育,他们坐在沙发上,坐姿端正,俨然认真听训的好学生。
我以为,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可当老师一走,他就气急败坏地拎着我后脖颈的衣领,咬牙切齿地开口:“翅膀硬了,知道告状了。林舒淇,你跟着我姓,我是你老子,老子想打就打!”
是了,我跟着他姓,他是我老子,这是事实,我无力改变,也无法反抗。
可我不懂,为什么曾经那么爱我的妈妈,也会对我拳打脚踢,难道只是因为我不能再回回拿第一了吗?
并不是。
我后来才明白,他们只是习惯了这种泄欲的方式,现实逼得他们喘不过气,看不见光明和希望,而生活中又处处是柴米油盐,鸡毛蒜皮。
可我依然不懂,为什么要把这一切苦难的矛头指向我,难道只是因为多了我一个人的衣食住行,就超出了原有的负荷?
我大概真的很愚蠢,关于最后这个问题,我想了整整两天也没有想明白。
所以,我开始讨厌他们。
讨厌他们对生活无望的消极看法,讨厌他们对消极看法的极端表达。
老师说,人一旦被厄运缠上就很难摆脱,所以我们应该在面对生活时,时刻保持微笑,这样才能让不好的磁场远离自己,让好的磁场主动靠近。
我的父母读书少,没文化,显然他们不懂得这个道理。
但我,即使不开心,也要每天保持笑意。
奇怪的是,一直和我玩得很好的朋友开始一个个远离我,我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不自知,从而导致被孤立。
直到我问其中一个人,她皱着眉头十分厌恶地告诉我:“你不觉得你这个人很假吗?如果不想笑可以不笑,不开心却要强颜欢笑,真的挺让人毛骨悚然的。”
她说我假,说我毛骨悚然。
从她最后鄙夷的眼神中,我觉得,她其实想说的是我这个人很虚伪,城府很深,让人不敢深交。
只是她表达能力不太行,所以词不达意。
我没有纠正她的词不达意,只是平静地接受了所有人的远离。
她们大概都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有一对极其宠爱自己的父母,可以任性,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用像我一样伪装。
所以我理解她们不能感同身受我的强颜欢笑。
除此之外,我竟然开始嫉妒。
嫉妒她们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还有一对极其宠爱自己的父母,更有任性的自由。
渐渐的,我发现自己也变得扭曲了。
白天,我执着于保持微笑,对所有人付出热情与善意,哪怕遭受忽视与冷漠,也毫不在意。
晚上,我撕下虚伪的面具,露出世人给予的伤口,一边舔舐,一边疯狂想要报复。
在第一次顶撞父母后,这种想要报复的快感被彻底唤醒,在心底扎根。
他们惊讶于我的反抗,并且震怒。
她眉眼狠厉地看着我,用近乎威胁的语气和我说:“林舒淇,你再说一句。”
如她所愿,我又一次不知天高地厚顶了回去。
紧接着,脸颊传来一阵疼痛,火辣辣的,是熟悉的巴掌掌掴在皮肤上的感觉。
他没有放下手,保持收势的定格动作,望着我口吻沉静:“再犟一句试试。”
巴掌打在脸上太疼了,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噤了声,没再硬碰硬。
他们都很满意,仿佛驯服了一只突然发疯的野兽,脸上扬起如出一辙的胜利笑容。
此时此刻,我恍然惊觉,自从他们俩把痛苦转移到我身上后,他们对于彼此的埋怨和争吵就少了很多,甚至许多已经消失无踪的默契,又陡然诡异地冒了出来。
譬如现在不约而同的笑容。
我以为我灰暗的人生再也看不到阳光,但因为一个人的出现,我紧闭的心门被毫无预兆地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