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临去客栈的厨房端了一壶热水进来,他将热水倒好端到锦安面前。
“郡主殿下?”
锦安神情怔愣,眼神无比茫然。
听到崔临叫她,她才回过神来,低头喝了一口热茶。
温水慢慢浸热发凉的身体,锦安的思绪也一点点被拉了回来,她抬头看向崔临。
崔临神色平静温和,摇曳的烛火晃亮了他眉间上的一抹担心,让他看上去更加的温润谦雅,一如锦安初次见他时的样子。
锦安心口莫名一动。
“殿下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崔临担心地问。
锦安撇开视线,慌乱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才转开了话题:“崔遇之你要不要解释解释,你是怎么跟叛军混在一起的?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崔临沉默了下来。
锦安见他的神色,皱起了眉。
“河东发生的事想必此时已经传到了京城,你们崔家是名门清流世家,为何要掺合到逆党一行人中?这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崔临闭口不谈,而是道:“明日一早我会送郡主离开,郡主到了建善寺后也不要久留,尽快回京城。”
“崔临!”锦安眼见他站起来,忍不住叫他。
崔临却走到柜子旁,打开柜子抱出一床被子,铺在地上。
“郡主早些休息。”崔临说完已经躺了下来。
锦安握紧了杯子,恼怒地瞪着他。
崔临真的不准备解释了,锦安没办法直接熄了灯上床睡觉。
但她刚躺下,就听到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紧张地睁着眼盯着屋门的方向,忽然眼前有什么靠近,锦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了熟悉的温和声音。
“殿下,遇之冒犯了。”
说完崔临已经在锦安身边躺了下来,锦安全身一僵,手指紧张地攥紧了被角。
“听说崔公子带了女人进屋了?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小声点,当心被里面听到了。”
“什么清正温雅的崔家公子,明明跟我们一样,晚上睡觉就想抱着女人嘿嘿嘿。”
“你说等我们拿下浦平城,城里那些大家小姐是不是也随我们挑了?”
“那当然,等指挥使打到京城,那京城里的公主郡主啊,也得让爷们尝尝呢……”
门口嘀嘀咕咕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内听起来,格外的清晰。
锦安冷下脸,低声问:“崔遇之这就是你加入叛军的原因?”
她明知道崔临不是这样的人,但她还是忍不住怒气故意质问他。
黑暗中崔临没有出声,锦安继续道:“你们还想打到京城?凭你们这支卫所的兵力?你当京城三大营是吃软饭的吗?”
你会没命的知不知道?!
崔临忽然开口:“从钱济博揭竿起兵,到如今才一个多月,可如今他两千的兵已经扩充到两万了。”
“殿下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锦安怔住了。
“这一万八千的兵马,全是百姓主动加入的。钱济博不过振臂一呼,在河东地带就有一万八千多的百姓响应,殿下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崔临的声音隐隐发颤,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意味着……”锦安闭了闭眼,“这天下要乱了。”
百姓的日子只要能丰衣足食,他们便不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去参与叛军谋逆。
但现在有这么多百姓连生命都不顾了,那可想而知,之前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自古揭杆起义的,全都是被逼到没有办法的百姓。
过了许久后,崔临道:“殿下不要留在河东了,尽快回京城。”
“那你呢?你加入叛党,置崔家的名声不要了吗?就算,就算来日钱济博真的有可能翻开这一页历史,你们崔家能改写你们犯上作乱的过往吗?”
锦安不相信崔临看不到这一点,况且如今大燕还没有到大厦倾倒的那一刻,崔家的所作所为只会被人钉在耻辱柱上。
崔临忽然说:“钱济博告诉我,当年先皇去世曾留下传位圣旨,而上面的名字根本不是如今的陛下。”
锦安睁大了眼。
崔临道:“真正应该坐上皇位的,是前太子遗留在民间的血脉。而如今我们已经找到了他。”
锦安震惊,久久不能平静。
“前太子……曾留下血脉在民间?”锦安疑问,“这么久过去了,你们真的能在找到前太子的血脉?”
崔临道:“当年前太子离世之前,曾给我父亲留过一封信。那封信里提到过前太子的血脉,如今我们崔家已经找到了人。”
“我们是师出有名,来日就算史书评判,我们崔家也是拨乱反正的功臣。”
锦安惊愕,她不敢置信这些话竟然是崔临说出来的。
“崔遇之这就是你想到的,恢复你们崔家曾经荣耀的办法?拥龙之功,你可知道万一,万一失败,你们崔家举族上下是什么下场?!”
崔临身为崔家少家主,一直想改变崔家渐渐没落的处境。
他以家族荣辱为己任,时刻将崔家担在自己肩上。
可那样一个在京中,努力为崔家的未来寻求一点可能,甚至不顾祖训,沾染商贾之道的温润谦和的读书人,到最后却会追求拥龙之功,利欲熏心到不顾全族人生死。
锦安只觉得失望,从今晚遇到崔临开始,她心里那点莫名的心悸也消失了。
黑暗的屋内,只听到崔临一如既往的平和声音:“殿下,看在往日情分上,此次我送你离开。来日再见,只怕是兵戎相见的时候了。”
锦安冷冰冰地说:“崔临,我希望你能活着到京城来。”
崔临淡淡笑了:“那就托殿下的吉言了。”
锦安闭上眼翻过身,背对着崔临。
她或许一开始就看错崔临了,她以为崔临是个通透的读书人,可实际上他跟那些追名逐利的读书人没有任何区别。
她眼眶莫名其妙起了一股酸意,好像有什么还没发生就已经破碎了。
躺在外侧的崔临,静静地看着床顶。
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二日一早锦安醒来,便见崔临坐在桌边。
他穿着月白色的儒衫,端着杯子喝茶,浑身气质内敛平和,望过来的时候脸上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
锦安下了床,忍不住阴阳怪气:“崔大公子这一身气质,可不像是刚经过鱼水之欢的人。”
崔临脸色一僵,有些不自在地放下了杯子。
他望过来的眼神柔软,平和地问:“殿下早上想吃些什么?我让厨房的人送过来。”
锦安道:“不用了,我现在就走。”
崔临嘴唇动了动,只好起身送锦安。
出了屋门后,那些士兵都一脸戏谑地看着崔临和锦安。
两人都沉默不语,走到门口的时候,都没有人拦他们。
锦安这才反应过来,崔临在这些人当中,话语权还不小。
甚至一路出来,这些士兵都在给崔临行礼。
锦安走到客栈外,崔临将一匹马牵给她。
锦安一句话没说翻身上马,崔临跟着也上了另一匹马。
“你干什么?”锦安皱眉。
“我送你到建善寺。”崔临道。
“不用……”
“殿下,昨晚这样的事不能再发生了。殿下尽快回去,还有流民的事殿下也不要插手。若京中那人还想要他的江山,他自会派人来处理。”
锦安深深地看着他,随后一甩缰绳策马离开。
崔临也跟上了,他一路将她护送到建善寺。
锦安下了马后道:“我回京中会如实告诉温迎他们,你在河东的事。”
崔临点头:“嗯。”
“我不会给你留脸面的,温迎会怎么想你,我也不会帮你解释。”
“嗯。”
锦安怒道:“崔遇之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要是你的事传到京城,你和温迎再也没有了可能。”
“我对温姑娘早已没了喜欢的心思,甚至以前……”
他自己都分不清,以前那种心绪是不是真的喜欢,为什么跟他现在的心绪完全不一样。
不过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他摇了摇头:“殿下回京吧,河东这个地方不要再来了。”
“我会的。”锦安冷着脸点头。
她垂下眼,转身往寺里走去。
崔临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锦安彻底走进寺庙人群里。
他才牵着他的马,缓慢离开了。
*
锦安回到寺里,阿若扑到她身上大哭了出来。
锦安发现寺庙里的难民更多了,周围几十公里都没有他们能去的地方,他们只能窝在这寺庙里。
就像崔临说的,若皇帝舅舅不在乎这些百姓,那他们投向叛军是早晚的事。
可天下若起了纷争,受苦的一定是这些百姓。
锦安忽然想起来,昨晚她听到崔临和那个钱指挥使说的话。
陈最要回京了。
有赤鹰军在,这些叛军都不成气候。
*
京中飞鸿居里。
齐律脸色凝重地说:“如今河东一带、苏杭一带、还有西南一带,都爆发了起义军。这些人全打着前太子的血脉,说要拨乱反正,让真正的血统继承人登位,还大燕一个朗朗乾坤。”
齐天恒皱眉问:“这么多前太子血脉,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温迎道:“你们这支前太子一手建立的暗卫,找了前太子血脉这么久都没找到,如今倒是让其他人找到了。”
齐律说:“我更怀疑这些人找到的是不是真的。”
“不管是不是真的,有人想借着前太子血脉起兵谋反,却是真的。”温迎冷笑,换了一个话题,“大表哥是不是又要带兵了?”
“嗯。”齐律点头,“如今四地都起了叛乱,陛下已经下令让大哥带兵去镇压了。对了,陈最快回京了。”
温迎一愣,嘴角缓缓弯了起来。
齐律和齐天恒对视一眼,齐天恒语气泛酸:“表妹,若是我离京半年,你是不是也会这么想我?”
温迎淡淡瞥向他:“三表哥离京是要做什么?我可不记得我有什么任务需要表哥离京这么久。”
“我就是这么说说,表妹……”想到陈最真实的身份,齐天恒又闭上了嘴。
他和二哥他们自第一次对温迎坦白之后,再也不在温迎面前提陈最的事。
陈最的身份摆在这里,他们提防着,但他们却做不了温迎的主。
齐律道:“陈最回京路过河东的时候,很可能会撞上河东的起义军。而且我们收到消息,河东的崔氏杨氏全都反了。”
这下温迎的脸色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