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离京都,雏龙城,刑部大牢。
甲子一号牢房,设计之初,是为了关押十恶不赦的凶徒。
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变成了关押朝中要员的地方。
能进甲子一号牢房,三品大员,是最低门槛。
幽暗牢房中,仅有的一束亮光穿过天窗,落在潮湿的稻草上。
方形亮光边缘,摆着半截脚镣。
一阵小碎步声噔噔响起,甲子一号牢房房门,打开了。
“赵将——赵长河,有人来看你。”
牢房角落,锁链哗啦啦作响。
“魏兄,何人让你这般紧张。没有想到大离除了你,居然还会有人惦记我赵长河?”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
赵长河挣扎着从稻草堆里爬起来,拖着沉重的镣铐走到牢门口。
一个身影站在外面,牢内光线实在是太暗,他根本看不清来人相貌。
“魏贾,掌灯。”
听到这个声音,赵长河呆住了。
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赵长河已经有十年没有听过了。
可纵使过了十年、百年,他也不可能忘记。
魏贾点起油灯,一张文质彬彬的面孔,摆在眼前。
这张脸,十年前就是这个样子,赵长河记忆尤深。
赵长河笑了。
“十年不见,国师风采依旧,岁月在你脸上,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牢房之外,与赵长河隔着几根木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大离国师,鲁桓。
“原来你我已有十年未曾见面。”
“呵呵,国师日理万机,今日怎么有空来这幽暗逼仄的大牢里?”
“大离需要你。”
赵长河又笑了。
这句话,十年前他就听过。
正是因为这句话,才有了大离军神,赵长河。
“国师,十年前,这是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赵长河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国师要记首功。”
“赵兄——”
“别,这个‘兄’字,我可当不起。敢问国师,您今年芳龄几何?”
牢外,鲁桓脸色如常。
“赵兄,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需要我?您在大离只手遮天。大离,还有谁是您的敌人?北晋边境有孔恪坐镇,武周边境,亦有司马韬将军。南诏已灭,大离还哪用得着赵长河?”
“西楚。”
“西楚自谢更一之后,再无名将。西楚十州各怀鬼胎,不过是一盘散沙而已。国师迟迟不对西楚动手,怕是有其他顾忌。若非军事之上的问题,赵长河又有什么用?”
鲁桓没有说话,牢房只有轻微的呼吸声。
停了片刻,他道:“赵兄,你是在怨我吧。”
赵长河的枷锁忽然砸在栅栏上,带着锁链哗啦作响。
“没错,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鬼地方?你鲁桓想要我的命,又有何难?”
鲁桓平静道:“赵兄若是真心求死,枷锁和脚镣,会是阻碍吗?”
赵长河吐出一口气,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不错,我并不想死。”
说完这句话,赵长河顺着栅栏,缓缓坐在地上。
鲁桓道:“魏贾,摆酒菜。我要请赵兄喝一杯。”
“小人明白。”
“魏贾,不用做戏给我看。”
魏贾愕然,看了眼那位传说中的人物,紧接着放下油灯与钥匙,走向国师带来的食盒。
鲁桓捡起钥匙,为赵长河打开牢房大门和枷锁,接着又蹲下打开他的脚镣。
“你应该能明白,安排魏贾在甲子一号牢房,便意味着我不想你死。”
赵长河不为所动。
鲁桓起身走到那束光下,仰望天窗,悠悠开口。
“十七年前,一位书生背负行囊,骑着头青花骡子进了雏龙城。”
“书生自认读尽天下兵书,满腔韬略,羸弱的南诏,却无其用武之地。”
“得知大离广纳贤才,书生背井离乡,一路北上。经过东鲁南韩两地,却被那出入关的小吏,榨去了一身盘缠。”
“书生身无分文,却也到了大离境内。凭借自身才华,跟着一支商队入京。却在入京前,离开了商队。”
“原因无他,在商队中的时日,书生与小姐有了私情。不料被小姐父亲发现,把他赶出了商队。”
“小姐替他求情,送了他一头青花骡子和盘缠。”
“小姐的父亲,是商人。小姐生的貌美,一心想把她嫁入豪族。”
“书生为了和小姐的约定,毅然决定放弃做个将军的志向,参加大离科举,做文官。”
“以书生的才气,科举虽未高中状元,却也榜上有名。”
“在他兴奋,准备上门提亲时,却得知,那家小姐,已被其父定下婚约。小姐要嫁的人,乃是大离鼎鼎大名的将门,沐氏之后。”
“虽是做妾,但能攀上沐氏高枝,商人求之不得。”
“书生如遭雷击,心灰意冷之下,收拾行囊,动身离开雏龙城。”
“那日,天降下雨。”
“骑着青花骡子行至城门口,在行色匆匆的路人之中,一把鲜红的油纸伞在大雨中,格外醒目。油纸伞立于城门边,伞下之人,柔情如水。”
“伞下,正是书生心心念念的玉人。”
“小姐要书生带她一起离开,书生却没有勇气。”
“她是富商之女,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书生不忍心小姐跟着自己受苦,大离沐氏,也不会允许与自己定下婚约之人,被别人带走。书生亲自将她送回家中。”
“未曾想,这一回去,被其父误会是书生带走女儿。”
“家丁对书生拳脚相加,小姐以死相逼,其父才未继续为难书生。”
“为了避免再出意外,小姐出嫁前,其父把书生关在自家一处破院之中,等小姐嫁入沐家,自会放出。”
“这一关,就是六个月。”
“临出嫁前半月,小姐谋划了整整半年,偷偷找到时机,溜入破院,每日与书生私会。”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
“小姐也终于说服书生,不可辜负自己一腔才华。大离,就该是他大展拳脚之地。”
“终于,小姐出嫁,书生借着小姐与沐家关系,如愿进入军中,从一名小兵做起,五年时间,便坐上了军中主将。”
“只是,与小姐,再也没有见过面。”
“倒是小姐之子,被人送到了他的麾下,他一直照拂有加。”
鲁桓一口气讲完故事,然后看着赵长河。
赵长河眼神迷离,像是回忆着什么。
觉察到鲁桓在看他,赵长河轻咳一声。
“国师,很无趣的故事。”
“故事很庸俗,庸俗无比。但是有一件事情,书生至今也不知道。
“什么事情?”
鲁桓难得脸上有一丝微笑。
他道:“赵兄,你为什么不想死。”
“哼,这世界有谁喜欢死亡。”
“确实,越不怕死的人,越喜欢生的乐趣。”
“国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沐家因为得罪孟家,全家下了大狱,满门抄斩。”
“我知道。”
“小姐还活着,你知道吗?”
赵长河没有说话。
“书生不知道的是,小姐与他私会的那些时日,早已珠胎暗结。”
赵长河怔住了。
“那个被小姐送到书生麾下,托其照拂的少年,是书生的儿子。”
“不——可——能!”
赵长河凝视着鲁桓,一字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