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40年过去了,刘月英偶尔在梦中,还会梦到姑姑。
梦里,还是那年夏天,姑姑领着她,从老猫洞去合浦路上的样子。
那时候,姑姑不过二十出头,长瓜脸,大辫子,身材细挑,上身穿着青色对襟褂子,下身穿着黑粗布裤子,白棉袜,绿布绣花鞋,看上去干净利落。
梦中醒来,刘月英每每暗中流泪,打湿枕头。她根本记不得父母的模样,唯一的亲人就是这个姑姑,可惜好人不长命,她唯一的女儿又不知飘落何方。
刚开始几年,刘月英还催凡文車四处打听。
当时,留在雩娄的南下干部来自华北各地,大家知道对方是哪个根据地过来的,具体老家在哪个市县,除了组织上,私下相互很少打听,因此,凡家始终没有找到确切消息。
不久,文革发生,社会动乱,她就放弃了寻找。
这时候,自己的孩子也慢慢大了,家里事情繁杂,她也就慢慢淡忘了这事。
凡三上师范后,刘月英曾指望儿子毕业后,随他去山东寻找猴妮子一次。
不料,凡三教学刚刚有点起色,就遭遇吴家退婚。
接着,他就下海,婚变,南下,北上,四处奔波,前几年又出国留学,一直没有空闲。
这两年,随着年纪增长,家里条件改善,刘月英对姑姑一家的感念越发强烈。
正想让凡三请假,专门陪老两口去山东找一趟,没想到竟然见到一个这么像姑姑的女孩。
见到彭刘娇,老太太自然会产生丰富联想,急于了解这孩子的身世,渴望她与猴妮子有些关系,是猴妮子的后人。
凡三向马艳红介绍了彭刘娇、范晓曼的情况,马艳红记下她们的银行卡号与联系电话,便于每月初给她们打辅导费。
听说那个长得跟姑姑特别相像的女孩叫彭刘娇,刘月英心里不由大失所望。
她记得很清楚,那对山东夫妇,男的叫老马,女的叫李大花,姓氏对不上。
再听说这女孩是山东沂蒙人,老太太心里又涌起一丝希望。
等马艳红聊完,刘月英坐到彭刘娇对面,握着她的手,仔细端详,觉得越看越像。
于是,她就慈祥地问道:”小妮,你妈妈叫啥名字?“
彭刘娇看着这位老太太,感到很亲切,可是,又感到奇怪。
素昧平生,第一次见面,老人家问这个干什么呢?不要说她,屋子里其他人也很好奇。
她羞涩地回答:”奶奶,我妈叫马玉芬。“
”那你姥姥姓啥?“
这一问,有点查祖宗三代的意思,彭刘娇更迷糊了。做个家教,不至于把社会关系搞得这么清楚吧?
见这小妞有些紧张,凡三笑着说:”老太太好奇,你就告诉她吧!“
彭刘娇这才放松不少,微笑着说:”俺姥姥叫李大花。“
这一句,仿佛石破天惊,让刘月英顿时愣在那里。
她不敢相信,这个世上竟然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因此,她急忙追问一句:”你姥爷是不是叫老马?“
彭刘娇也惊呆了,这老太太难道会算命,怎么知道俺姥爷姓马:“是的,奶奶!”
老太太一听,顿时抱住彭刘娇,放声大哭。
这一下,把屋里人全都吓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老伴知道她这是喜极而泣,总算找到娘家亲人了。
凡文車上前拉开刘月英,劝慰道:“找到亲人了是大喜事,瞎哭什么呢?”
“我就是想哭,要你管!”
这老两口像说相声似的,一对一句,逗得几个儿女想笑又不敢。
马艳红拿来毛巾,老太太擦干眼泪,端详着彭刘娇,继续问道:“你妈小名字是不是叫猴妮,右脚跟是不是烧伤过?”
这一回,刘莎更加震惊,妈妈小名她不清楚,但右脚跟的烧伤她却历历在目。
这时,她终于相信,老太太不是人老糊涂认错了人,而是真跟自家有关系。
屋里其他人也看出来了,老太太这是找到亲人了。
凡学梅是家里老大,隐隐约约听说过,姥姥家好像还有个表姑,但是从小就被送人,多年前就联系不上了。
她走过去劝慰道:“妈,您别着急,让刘娇打电话回家问问,不就清楚了。“
说完,她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彭刘娇,让她问问家里大人。
彭刘娇爸爸罗蒙山在市财政局,母亲马玉芬在市一中,家里还有个哥哥罗沂生,正在浦江震旦大学上大四。
她姥爷前几年去世了,姥姥李大花得了脑溢血,半身不遂,需要人全天候伺候。
李大花病后,马玉芬床上床下忙个不停,今年春节后终于有所好转,能坐在床上,自己穿衣吃饭。
看到女儿这么孝顺,一对外孙都已长大成人,李大花知道自己没几年活头了,这才告诉马玉芬身世。
得知内情,马玉芬大哭一场。
她离开老家时才三周岁,只是模模糊糊记得老家很远很远,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可是,由于养母身边不能离人,她只好暂时按下回老家寻亲的念头。
不过,想到父母的惨死,马玉芬不由黯然落泪。为了纪念父母,她将女儿罗玉娇的名字改叫彭刘娇,聊表自己的哀思。
彭刘娇家里有电话,她拨打过去,电话是父亲接的。
听说女儿找妈妈有事,罗蒙山马上叫马玉芬接听。
马玉芬刚接起电话,就听女儿大声问:”妈妈,您小名是不是叫猴妮子?“
马玉芬又好气又好笑,娇娇也不知发什么疯,怎么想起问这个:”这个名字,20多年没人叫了,你怎么知道?“
彭刘娇一听,就知道老太太说得没错,于是,紧跟着问了一句:”您是不是在老家,还有个表姐?“
马玉芬一听,心情顿时激荡。
前几天,养母告诉她,彭、刘两家,就只剩下她与表姐两个人。表姐婆家好像姓凡,在北边岗上农村。
印象中,家里好像是有这么个姐姐。那时候,她太小了,好多事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是的,比我大得多。“马玉芬忍住激动,尽量平静地说道。
”那就对啦!妈妈,我帮您找到姐姐啦!“彭刘娇对着电话兴奋地喊道。
可是,刚喊完,这小妞就傻了!
刚才自己满口喊叫的奶奶,瞬间降格成了姨妈,这让她非常不好意思。
这时,刘月英高兴坏了,哪还在乎那些称呼,她接过手机,兴奋地说:”猴妮子,我是你英子接呀!“
说完,老太太就泣不成声。
一声熟悉的”猴妮子“,也让马玉芬心里破防,双眼不由潸然泪下。
”英子姐,前几天养母才告诉我这些事。可是,她偏瘫在床,离不开人,我也没过去找你们。对不起!”
马玉芬在电话里也是边说边哭。
凡三怕母亲过于激动,就接过电话,与马玉芬沟通:”老姨,我是你外甥凡学松,现在京都上班,父母也都在这边。“
然后,他告诉老姨,自己去京都师大找家教,巧遇彭刘娇。母亲发现她与去世的姨姥姥长得非常相像,问起来才知道真的是亲戚。
”外甥,养母说,娇娇长得与你姨姥姥年轻时一模一样。我想,这也许是祖上有灵,不忍心看着我与表姐,在这世上孤苦伶仃,才让你与娇娇相遇吧!”
一通电话,让音讯隔绝40多年的两家人重新牵上线。
这是天大的喜事。
与姨妈约好,元旦期间去沂蒙看她后,凡三决定晚上去饭店庆贺。
路上,老太太拉着彭刘娇的手,一刻也舍不得松开。
这辈子,她终于见到了娘家亲人,心里再无遗憾。即使以后到地下见到姑姑,姑姑问起猴妮子,她也可以有个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