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夜色降临时,党委书记江宁回到乡政府四合院时,党委委员、党政办主任卓云刚好出门。
拥有市政府副秘书长舅舅这一背景的副科级干部,见到乡救援队归来,不由眼神一亮,一把拉过为首的党委书记,走到僻静处,压低声音说道:“喂,江宁……书记,县委将对横山班子再次作出调整呢!”
先前眼中压抑得并不彻底的兴奋,此时话语中本不该有的停顿,暴露出党务委员心性率直的老毛病,官场称之为“火候欠佳”或“缺乏城府”。
江宁微眯狭长眼眸,不冷不淡地瞧一眼卓云,继而目光越过这位因得意还能不是很忘形家伙的肩膀,望向走进四合院四位救援队员的疲惫背影,轻声道:“怎么可能?我咋不知道?”
其实,党委书记心中明白,卓远已经知晓自己受到组织重用,即将离开偏僻小乡,交流去大镇龙门镇任职了。
卓云笑容灿烂,凑得更近些,讳莫如深说道:“咱舅刚给我来电,说得非常清楚,应该不会有误。”
江宁轻笑一声,问道:“你那市政府副秘书长舅舅说的是,卓云同志调任龙门镇副镇长吧?”
卓云诧异道:“你不是不知道么?”
江宁淡然道:“你忘了我是横山乡党委书记,也忘了你是横山乡党委委员。”
党委书记倒背双手,举步走向四合院。
暮色中,轻飘飘地传来一句。
“卓云,市政府副秘书是你舅,不是咱舅。”
即将出任龙门阵副镇长的年轻人顿时傻眼,望着风雪中那道瘦削且挺拔的背影,有些莫名的沮丧。
当天晚上,横山乡召开抗灾工作会议。
江宁剑眉紧蹙,捻起一页纸,仔细查看片刻,抬头望着单位中层以上的参会人员,沉吟道:“大家看看桌上的材料,内容是这场罕见大雪造成的灾害,截止下午六点,全乡不同灾情事故高达三十三起。现在咱们一一研究,涉及谁分管谁负责,请提出解决方案。”
副乡长庄云锦犹犹豫豫地提出意见:“江书记,解决这些问题的根本在于资金,比如,野石村十二个孤寡老人缺乏过冬物资,民政资金入不敷出,难以足额保障啊。”
民政办主任许莲补充道:“从目前账面资金来看,我们只能选择撒胡椒面,给予困难群众少量的救助资金,却难以彻底解决问题。”
江宁点点头,随后让许莲报告了民政资金情况。
面对救助资金缺口高达一百五十余万元的现状,党委书记扭头望向党委委员、党政办主任卓云,笑嘻嘻地说:“喂,卓委员,能否动用乡财政资金?”
今日上午被人剐了一层油的悲剧如今再次重演,乡社服办主任苏越战顿时硬生生地将一张老脸笑成一朵花,幸灾乐祸溢于言表。
不料,去向已定的卓云笑容满面,笑嘻嘻地看了看苏越战,灿然道:“乡财政仅有三十六万二千四百三十元,只要江书记一声令下,即使全部用于救灾,我也完全赞同。”
众人愕然,难不成一向把家的党政办主任今儿吃错药啦?
唯一知悉内情的党委书记皮笑肉不笑,看一眼朝着大家抱拳毫不遮掩踌躇满志的党委委员,爽朗道:“大家都要学习卓云同志嘛,资金存在各家账户上,自己又不能揣进兜里一分,不如拿出来应急,对不对啊?哈哈哈……”
卓云越发笑得开心了。
庄云锦讪笑着应道:“江书记,不是民政办舍不得拨款,我和许莲的意思,是觉得资金不足呢。”
江宁抿嘴笑道:“我知道。”
党委书记宽慰着庄云锦,拿饶有深意的目光投向始终沉默不言的乡经济发展办负责人柳树国。
直至散会,江宁再也没正眼瞧过卓云。
戏称自己乃“冷水泡澡,越泡越缩”的柳树墩就当没看到江宁看过来的目光,依然双手抱胸,拿右手摩挲嘴边胡茬,脑子迅速运转,暗自沉吟。
党委书记既然率先拿财政所开刀,就不会没想到财政资金是维护乡政府基本运转的保障底线,凭自己对江宁的了解,他绝非脑壳发热一时冲动所为。
可是,问题来了。
他为何要这样做?
而且,他还那么云淡风轻?
沉浸官场近三十年,历任横山乡经发办主任、副乡长、副书记的柳树墩潜意识想到一个答案。
江宁有后手。
嗨,处理两年前轰动全县的群体性事件,他小子何曾不是商场卖西装,一套一套的。
会场就这么安静着,大家各怀心事。
柳树国大概是思考周全了,咳嗽一声,沙哑着嗓子说道:“经济发展办公室可以拿出四十万。”
一石激起波浪,参会人员坐不住了。
江宁自顾自点燃香烟,透过袅袅烟雾,细致观察四位中层机构负责人的态度。
对,乡党委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态度。
乡社服办主任苏越战发声:“江书记,社服办垫支三十万,最多不超过三十五万,不能做再多啦!”
许莲大喜过望,嘴角不住抽搐,颤声道:“谢谢!”
江宁摁灭香烟,看着神情激动的民政办主任,心中暗自庆幸,自己当初不顾众人反对意见坚持提拔许莲为民政办主任,无疑是正确的。
党委书记如同小学生算数,掰着十指计算加减法。
列席会议的党政办干事霍不群脱口而出:“江书记,目前拼凑其他部门资金一百零五万元,加上民政账户资金六十七万元,共计一百七十二万元,全部用于解决当前尚结余二十二万元,可用于接下来还可能发生的灾后救援。”
“好,好好!”
党委书记一脸兴奋,连说三个好。
柳树墩和苏越战倒一脸平静,唯有卓云狠狠剐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眼。
霍不群赶紧躲开党政办主任投来的锋利目光,缩了缩脖子,偷偷地吐了吐舌头。
江宁环视一圈会议室,朗声道:“同志们,横山党委政府是人民的党委政府,横山人民是党委政府的人民!”
“当前,雪灾降临,带来的灾害损失高达近千万,关乎群众受灾且急需党委政府解决的财物损失至少一百五十余万元,而且在尚不考虑大雪仍在下着,还不知道今后灾情的情况下的初略考虑。”
“今天,大家表态非常好,但是,不能仅表态,而是要落实在行动上。一是从明天开始,大家按照材料上的分工安排,分别赶赴自己所联系的村组,立刻组织救援。要求只有一个,不许发生死亡事故,也不许受灾群众饿着冻着!”
“二是,请庄云锦同志牵头,许莲同志负责,严格督促资金到位情况。明天上午十点以前,我要听到许莲同志的报告,其他三个办公室暂借资金必须一分不少到账。散会吧。”
参会人员默默起身,离开会议室。
在雪灾工作完结以前,整个横山无人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哪怕个别干部习惯于说风凉话,这次也没发出“没钱如何过年”等质疑声。
食堂师傅冬婶坐在屋檐下,身后室内桌上的煤油灯亮着豆大火苗,在偶尔刮来的雪风中摇曳。
散会后,江宁根本没歇息,又带着乡干部去了距离场镇最近的崖口村,听说柳老四茶厂的四间工棚全部坍塌了。
自家男人赵宝安自动请缨,随同一道前去。
已过不惑之年的冬婶嘴角微微上翘,抬手梳了梳并不凌乱的头发,嘴上轻轻哼起早已不曾唱过的山乡歌谣。
这位在苦水里泡大的中年农村妇女,十八岁时只为同样穷困的清瘦少年的一句话,“我绝不让你留在山沟里做农活”,从此跟着赵宝安走南闯北,待女儿到了读书年龄,这才回到横山乡做了乡厨,后来有幸承包乡政府食堂,从此扎根于此。
这些年,老家伙学得一嘴油滑话语,就爱满嘴跑火车图个乐呵,依然掩盖了不了他善良淳朴的本性。
这不,一个毫不相干的厨子,面对雪灾,竟然比正式干部还跑得欢,一如当初少年时模样。
中年妇女只是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嫁对人了。
冬婶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去了后厨,开火烧水。
风雪归来的人,烫烫脚,一定很暖和。
丘川省城,省委机关。
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副科长柳清柔打开办公室房门,被扑面而来的冬风吹得一趔趄,赶紧裹了裹羽绒服,继续往前走,快步走向干部宿舍楼。
走在路上,少女看见劲风吹得树丛摇晃,猛然想起横山遭受雪灾,曾经的学生家中房屋坍塌。
她不由得蓦然紧张,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可惜,电话无人接听。
少女扭头望向嘉州方向,遥寄祝福。
刚打开寝室房门,手机响起。
少女瞧一眼屏幕,随后接通,尊敬道:“江部长,您好,我是柳清柔,请领导指示。”
电话里传来爽朗话音:“清柔啊,我现在还未吃晚餐呢,你陪我去崇文街贵夫人西餐厅吃牛排吧。”
少女轻声道:“谢谢江部长的邀请,但是,小柳已经休息,确实无法陪您。”
那边话音蓦然严厉:“我请不动你么?”
少女毫不犹豫,极其果断地挂断电话。
柳清柔气得脸色铁青,原本不够起伏的胸前已然有了波涛,重重地摔上房门,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挥拳砸在柔软被褥上。
还未待她砸第二拳,手机再次响起。
少女拿过手机,随即关机。
柳清柔反倒平静下来,一如往常那般换了衣服,去了卫生间洗漱一番,脸上贴着面膜,躺在床上,拿过床头那本《东坡传》,就着台灯,认真。
窗外,北风呼啸。
室内,少女神态安详。
不知是凌晨几点,睡梦中的冬婶突然惊醒,随即明白自家男人归家来,遂赶紧爬起来。
“宝安,锅里烧有热水,你让大伙来打水,烫烫脚吧!”
冬婶帮着丈夫脱下弄得稀脏的外套棉衣,心疼地替他拍拍裤腿,叹息道:“晚上又去干活了吧?”
“当然!”
赵宝安回应一句,站在门口朝着四合院吆喝几声。
乡干部手拿锑盆陆续来到食堂,排队打水,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毫无半点疲倦样子。
待众人离去,赵宝安端着一盆热水出门。
冬婶站在食堂门口,望着办公楼三楼那间亮着灯光的党委书记办公室,忽然鼻酸。
这后生啊,今晚又将不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