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嘉州龙头山一派宁静。
然而,县委办公楼五楼常委会议室却并不宁静。
县委五人领导小组会议正在召开,聚焦横山乡党政主要领导配备人选问题,而焦点则在于党委副书记江宁如何安排。
事先已经与县委书记作过沟通的县委常委、组织部长肖雅抛出两个方案。
方案一,江宁任横山乡长,主持党委工作;
方案二,江宁继续任党委副书记,代理主持乡党委和乡政府工作。
接着,肖雅作出说明:“鉴于江宁同志在横山工作表现,组织部认为,由该同志主持横山乡工作是合适的。不管方案一还是方案二,我们均考虑给予组织和他本人一定空间,以观后效,也有一定回旋余地。”
县委常委、纪委书记袁清表示自己再考虑考虑。
县委副书记罗石偏着脑袋想了想,蹙眉道:“既然两套方案皆有个共同指向,那就是江宁同志主持横山工作,肖部长,为何不可以考虑制定第三套方案呢?县委若信任江宁同志,就需为其创设干事平台。我建议,江宁同志任党委书记,兼任乡长。”
县委副书记、县长魏常志慢吞吞地掏出香烟,待点燃后吐出一口烟雾,似乎有所忌惮那位坐在会议室中间位置的县委书记,毕竟这家伙横空出世从国企进入官场一步坐上县委书记位置,虽然有抢去自己位置的嫌疑,但是现任市委副书记反复告诫最好别惹姓赵的。
待情绪酝酿充分,魏常志努力考究措辞,尽量让自己语气缓和,笑吟吟道:“我目前尚不认识江宁同志,只是听不一同志提起过,他在处理横山群体性事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我赞成提拔重用该同志,只是……商量一下,可否让江宁任乡长,党委书记另外安排人选?呵呵,这只是我个人的初浅想法,最后以赵书记意见为准!”
一直双臂抱胸的县委书记紧抿嘴唇,待大家发言完毕,遂将目光从众人脸上收回来,瞧着面前《人事方案》,久久不言。
会议室落针可闻。
只见,县委书记推开桌上材料,抬头再次在众人脸上扫视一番,轻咳一声,脸上浮起和煦笑意,嗓音醇厚道:“各位,最近县委组织部专门就横山搞过一次调研,若大家有兴致,可以让肖雅同志送份报告参阅。”
“横山是全县最小却最偏远的乡镇,面积近四百平方公里,人口却仅有一万二千人,人均收入不足八百元,实打实的全县贫困乡镇。”
“究其原因,我并不完全认为是历届党委班子不作为,山高坡陡的自然条件是客观存在的。但是,自然条件差,当地百姓就理所当然过贫苦日子吗?”
“我想,在座各位心中的答案是否定的。伟人说过,人定胜天,关键在人。如果,当地党委政府带领群众去改天换地,最后依然无法改变现实,我觉得情有可原,甚至还认为是好干部,可是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听到任何一位县干部说起,现任党委书记柳远熙如何拼经济搞建设。”
“前不久,县委常委会专题研究横山群体性事件,在不一同志的提议下,江宁出任横山党委副书记,在善后工作中表现尤为出色。但是,我却没听到不一同志提起柳远熙同志,这次组织部实地调研也没提到党委书记如何作为。”
“呵呵,我就在想,县委给了柳远熙同志将功补过的机会,但是这位同志好像并不珍惜,反倒是昨日我接到一个来自省城的电话,当时就愣住了,随之就是满腔羞愧。”
说到这里,县委书记点燃香烟,微眯狭长眸子,瞅着表情肃穆却目光疑惑的与会四人,淡淡道:“来电人是省发改委副主任,我党校培训班同学,他说,请嘉州县委县政府放下,省发改委、省交通厅已经接到京都交通部来文,他们将以最快速度转发文件,确保本月底4500万元的横山村级道路资金到账嘉州财政。”
“来,大家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呵呵,都不知道吧?全县只有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邹不一略知一二,我和常志两位主要负责人尚还蒙在鼓里。”
“不一同志说,他当时只签发了个上报争取资金的文件,确实不知道京都交通部将横山作为扶贫支援对象,更不知道竟然专项拨来如此大笔的村级道路建设资金。”
“偷偷干出如此让人震惊的大事之人,想必大家猜到是谁了,对,是现任横山党委副书记江宁!”
“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是通过省发改委副主任了解到,长宁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梅超枫同志出面协调国省两级交通部门,然后我又找梅部长一问,答案让人肃然起敬。”
“一年多前,江宁参加全市青年干部培训班,仅仅两周时间,就以积攒下来的人脉关系,不经意做成了这件大事。”
县委书记喝口水,突然脸色突变,单手轻敲桌沿,厉声道:“既然柳远熙只能守摊子,甚至摊子差点被掀翻了,县委还留他在横山作甚?”
场面气氛骤然紧张,且凝重。
赵璞初声音有所缓和,依然口气逼人:“谁主政横山乡?县委意见相当明确,就是要选任德才兼备的敢跟自然条件斗法的优秀干部去拼搏!”
“大家可否知道?目前横山尚无一条村级道路,谈何发展致富?老百姓盼望与否?但是,年仅二十四岁的年轻党委副书记想到了,而且敢干了,并干出了名堂!”
“刚才,常志同志担心江宁年纪太轻难以服众,也并非没有道理,我和肖雅同志都想到过这点。但是,谁又是天生当官的料?我认为,干部只有在五味真火中淬炼方能成钢,在座各位谁不是经过千锤百炼才走到县级干部位置的?”
“我们应当相信江宁同志,他敢于并善于从京都要来资金,说明这位同志就有干好横山工作的信心和决心,同志们,这是一种为民为家国的情怀啊!目前尚不发达的嘉州,正需要这样的干部!”
“我先说到这里吧,大家再议。”
随着县委书记话落,县委副书记罗石咳嗽一声,朗声道:“我还是坚持刚才意见,支持江宁同志出任横山党委书记并兼任乡长,同时建议县委重新调整县级干部联系乡镇的安排,挑选一名党政领导班子成员联系横山,全力支持江宁同志的工作。”
先前并未表态的纪委书记袁清随后发言:“我首先赞成罗石副书记意见,其次给各位领导报告一个最新掌握的情况。横山情况较为复杂,三大姓氏家族彼此矛盾深重,且历来已久,在前期发生的群体性事件中,完全可能发生大规模斗殴流血惨案。江宁同志挺身而出,准确研判局势,前瞻性布局,扭住关键人物,各个击破,才换得如今稳定局面。面对如此复杂局面,很难想象一个二十四岁小伙子能够妥善处理,就是经验丰富的老党委书记也未必做到如此圆满,我老袁是真心佩服啊!”
县委书记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正襟危坐的县长。
早已看清局势完全倒向县委书记那边的魏常志神色平静,不再犹豫半分,当即笑眯眯道:“刚才听赵书记一席话,我深深地感到,当年革命时期出红军的嘉州依然是块热血土地,涌现了一大批有志青年,江宁同志就是其中一员代表。”
“我收回刚才的意见,完全赞成区委将横山交给江宁同志负责,其实怪我不够了解横山状况,也不了解江宁同志,早知道这小子有这本事,我就提议他出任县发改局长或者县交通局长了。”
“哎,大家有所不知,现在争取上级资金相当困难,很多局长坐守办公室,要人脉没人脉,要勤奋没勤奋,一年到头来争取不到几个重要项目几笔像样的资金,不一同志和我愁死了。”
“赵书记,我同意罗石同志的建议,重新调整联系横山乡的县领导,最好在罗石、不一两位同志中任选一位,当然,若确实都不合适,干脆我去联系好了,务必建好京都交通部指定项目,以此为契机,推动横山实现大发展,让老百姓富裕起来,彻底解决好县委、县政府的心病。”
组织部长肖雅毕竟是女同志,面对县长前后迥异的表态,不由露出压抑表情,张张嘴,却未发出声音。
罗、袁二位官场老油子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只是眼含笑意,不断点头,表示支持县长发表的一番慷慨激昂意见。
赵璞初刚露出笑意,随即收敛回去,缓声道:“同志们发表了很好意见,基本统一了思想认识,非常好!”
“关于江宁同志出任横山乡党委书记、兼任乡长一事,请罗石同志牵头,肖雅同志配合,在提交县委常委会议审定之前,分别与其他几位常委做好沟通,尤其要阐述清楚县委为何要调整现任横山党委书记,为要要破格使用江宁同志。”
“肖雅同志,为了更加谨慎,请你代表县委与市委组织部作好沟通,并求得支持。”
“当然,刚才肖雅同志关于留有回旋余地一说,并不是没有道理,哈哈,是驴是马,拉出来遛一遛就知道了,他江宁若把横山搞得好,咱们皆大欢喜,若搞砸了,我第一个举手提议免了他,县委不再重用。”
“任前谈话时,我会将此话送给他,是选择辜负组织期望还是守摊子过日子,前途命运全凭他自己掌握。大家说好不好?”
会议室响起热烈笑声。
散会后,县长魏常志听到身后的县委书记的呼声,立马停住脚步,侧身让出位置,待其他三位县级干部下楼后,这才笑着问道:“赵书记,找我有事么?”
赵璞初倒背双手,走近县长身边,也没提出去办公室坐坐的意思,就这么站在走廊上,悄声道:“常志,横山村级道路建设资金一到位就拨至乡政府财政所,千万别躺在县财政账目上,更别截留挪用,省上盯着呢。”
魏常志点点头,表示一定照办。
赵璞初笑道:“其实,安排江宁主政横山,主要还是梅超枫副部长的意思,我想了想,觉得她的提议可行。既然江宁争取到了道路资金,那就让他善始善终,若他不能主宰横山,一旦出现意外,我们也好拿他开刀。”
魏常志随之沉吟道:“我有直觉,毕竟横山地势过于陡峭,修路极其艰难,难免不出安全事故。赵书记啊,这也是提出让县领导联系的真正意思,不能让一个科级干部承担所有,否则,就是组织对干部不负责啊!”
赵璞初欣然道:“常志更加成熟了,与你搭档两年多来,感觉你改变很大!喂,前几日市委主要领导找我谈话,征求交流提拔你的意见,我大力举荐了。只是,这段时间你得小心些,别出啥幺蛾子才好!”
魏常志毫不加以掩饰的一脸激动,颤声道:“谢谢赵书记,常志定当铭记在心,继续干好本职工作。”
赵璞初拍拍县长的肩膀,径直走向办公室。
龙头山停车场花坛边,县长秘书见到自己老板满面春风而来,快步上前接过提包,随后护送领导上车。
五楼上,站在办公室窗边,县委书记望着快速消失的车影,露出淡淡微笑。
谁也不知道,他的笑容是为谁。
身在横山乡政府的柳远熙正在接打电话,声音传到了隔壁办公室,大约是在安排本周末晚餐聚会事宜。
社服办干事罗新文推一把正埋头查看铺满桌面的设计图纸,不满道:“喂,你学学人家,多去县城请客,早日将你头上的妇科病医好!”
江宁头也不抬,继续忙碌,嘴上笑骂道:“你个该死的家伙,你的妇科病才在头上长着呢!”
罗新文仰头大笑,随后见他不理睬自己,遂埋怨道:“好,好好,我说错了,是副科病,行了吧?”
江宁干脆不接话了。
罗新文百无聊赖,望向窗外秋风染红的桉树,没来由的想起一句并不应景的诗词。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