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江宁带着在横山待了八天的柳清波返回县城。
在县委宿舍楼下,江宁将手中行李包递给柳家老二,目送他上楼后,缓步走向县委办公区。
来到办公楼二楼,年轻人轻叩县委常委办的房门,见两位女士一脸惊愕,遂抿嘴作笑,大大咧咧走进去,一屁股坐在电脑椅上。
“江宁!”不待副主任杨婉青开口,仍然处在借调期的干事卓云锦尖叫出声,从办公室角落座位跑出来,拉着年轻男子的手臂,甚是亲热地摇着。
江宁任由目前编制仍在老家草池乡政府的年轻姑娘表达亲热劲头,也一脸惬意地享受着来自异性肌肤相亲的快感,丝毫看不到他脸上浮现起半点男女授受不亲的芥蒂愧色。
本已起身的副主任杨婉青瞧见一对单身小年轻的亲昵模样,复又坐回椅子中,一边忙着整理办公桌,一边应酬式招呼:“哟,江乡长,好久不见,今儿怎么有空回娘家呢?”
江宁也不扭头朝向常委办副主任,干脆将脑袋放在电脑椅子靠背上,故作一副累瘫的样子,唉声叹气道:“乡干部恼火呀,我的老领导呐,您不晓得,横山条件之艰苦,简直难以想象!”
卓云锦边倒开水边拆着这家伙的台面:“你就吹牛呗,相比草池乡,横山回县城不外乎多坐二十分钟的班车而已,其他工作方面,哪个乡镇不是差不多的?”
江宁坐正身子,接过卓云锦递来的水杯,煞有介事地摇着头,叹息道:“哎,你不懂,你还小!”
杨婉青佯装极为意外的样子,疑惑道:“云锦,小么?”
江宁毫不违和地看过去,反问道:“不小么?”
杨婉青笑得柳叶眉弯成弓,解释道:“我说的是年纪。”
江宁笑眯眯地回道:“我当然也说的是年纪,你以为我有所指其他啥?”
卓云锦低头看一眼胸前,马上意识到自己被调戏了,俏脸不由得唰一下红了,闷声不响地一溜烟跑回自己座位,拿秋水眼眸偷偷瞟着那位咧嘴放肆作笑的家伙,装模作样认真做事,只是姑娘神情流露出一份天然妩媚,极为诱人。
美艳少妇蓦然大笑,花枝颤抖。
江宁瞧着那位快哭了的姑娘,慢慢收敛笑意,起身将电脑椅子提到副主任办公桌跟前,坐下后,俯身趴在桌上,可怜巴巴望着美艳少妇。
杨婉青双臂抱胸,往后躲避,愤然道:“你想干嘛?”
被误会的年轻小伙子好似无暇顾及这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低声央求道:“杨姐,帮帮我的亲堂妹,她已从嘉州师范毕业,正待分配。哎,都怪我,因为校舍维修一事忙得不知春秋季节,所以忘了这事儿,您看……咋办才好?”
杨婉青翻起白眼,没好气道:“上次你面见罗局长,忘了他给你咋说的?我现在重复一遍,‘出手相助总有次数’,你难道不明白话中意思?”
这厮讪笑道:“我记得,也明白。不过,嘉州有言,‘厚脸皮不挨饿’,对不对?为了堂妹的工作分配,我这个当哥的,哪怕将面子揣进兜里,就说江宁不要脸也行,还得厚着脸皮恭请杨姐出面,嘿嘿,如何?”
杨婉青停止忙乎,两只手臂撑在桌沿,两手互握成拳,将脑袋放在拳头上,微眯丹凤眼瞧着可怜巴巴的年轻男子好一会儿,嘴里嘣出仨字儿:“不如何!”
江宁一脸沮丧,保持先前趴在桌上的姿势,定定瞧着美艳少妇脸上毫无诚意的愧疚神色,嘴唇噘起,好似小时候未能如愿讨得糖果那般模样,我见我怜。
坐在角落里的卓云锦充耳不闻,只是脸色越发红润。
沉默会儿,杨婉青终究没能挺过佯装冰冷拒绝的较量,只得收敛起死活不愿意帮忙的神情,叹息一声,柔声问道:“你堂妹想去哪所学校工作嘛?”
见事有转机,江宁像个孩子般笑容灿烂,压低声音说:“先给您讲讲我的考虑,再谈下步安排。目前我所拥有的社会资源只有三个,其中找您出面最靠谱。上次罗叔叔说他与赵天霸关系不错,加之县级部门谁能不卖财政局长面子的原因,安排一个师范毕业生应该不是大问题。”
杨婉青不作正面回应,继续追问:“第二个资源是啥?”
江宁坐正身子,挠了挠脑袋,无奈道:“若罗叔叔不愿出手帮忙,那我只能厚着脸皮找老领导常务副县长邹不一啦。但是,我不太想麻烦首长,原因在于,毕竟我不是他的秘书,只是曾经的下属而已,加之安排工作涉及人事问题,您也知道的,常务副县长管钱不管人,我做不出为难领导之事。”
杨婉青抓住他话中漏洞,毫不客气地怼道:“我是不是你领导?现在你找我算不算为难我?因为我好欺负?”
面对美艳少妇的三连问,江宁继续发挥自己三寸不烂之舌的威力,一本正经地应道:“确实为难您了,但是,怎能说我欺负您呢?即使我欺你,也绝不负你!对不对嘛?我的仙女姐姐!”
杨婉青瞬间破防,“噗嗤”一声笑了,娇嗔道:“油嘴滑舌,成天吊儿郎当,我看,哪位若姑娘看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江宁唉声叹气道:“所以,我还单身!”
“活该!”杨婉青似乎出气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笑意玩味道:“说说第三个资源,我听听。”
江宁沉吟道:“通过卿幽兰董事长找赵璞初书记打招呼,这是一着破釜沉舟的险棋,当然也是面对无可奈何情况作出的死马当活马医之举,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能这样做,毕竟县委书记不是一般县领导,对于这种走关系的行为,很可能弄巧成拙。”
杨婉青听罢,心海泛涟漪,从设身处地角度出发,暗生几分感同身受的同情和理解,同时又为江宁兄妹情深而感动。
这位财政局长儿媳妇不再说什么,当然也不会满口答应,只是点点头,让江宁很是疑惑,不知她点头认可自己不走第三条路,还是答应了她将出面拜托公爹出手相助。
杨婉青忽然换了一张笑意和煦的脸孔,灿然道:“喂,你晓得不?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邵君林已经同意并在云锦调动申报表格上签字,意味着最迟本月底就能发文,云锦就将正式调入县委办啦!”
“哟喂,云锦,你有如此大好事,是否该请客啊?”
江宁自知事已谈完,赶紧顺杆往上爬,毫不违和地跟着转移话题,为接下来自己掏钱请客搓一顿打好铺垫。
卓云锦满口答应,偏着脑袋瞧着走到自己跟前的年轻男子,展颜笑道:“想吃啥?特色中餐还是重庆火锅?”
江宁抬手指了指杨婉青,嘻嘻笑道:“杨姐喜欢吃火锅,咱们就去县武装部隔壁那家重庆德庄火锅店,如何?”
杨婉青拍手欢笑,连声答应。
江宁从挎包里掏出两袋特等横山绿茶,分别给两位女士各送一包,随后拍拍依然胀鼓鼓的挎包,笑着说:“我先去各个办公室转一圈,请同事们尝尝横山特产,然后去火锅店等您俩哈,当然,杨姐,您若喊上三两个闺蜜的话,那就更美啦!走啦,二位美女,晚上不见不散啊!”
瞧着出门而去的背影,卓云锦没来由的骂一句:“这个死东西,成天想着美事,好似没美女吃饭不香还是咋的?”
作为过来人的杨婉青自然懂得少女心思,好似闻到一股醋味,忍不住掩嘴偷笑。
在龙头山讨得满囊赞扬声的横山乡副乡长走出县委大门时,依然没有忘了给中年门卫赵援朝送上两包算不得高价位的香烟,略作寒暄后直奔重庆德庄火锅店。
晚上,杨婉青自然没叫上闺蜜,只带着卓云锦前来赴宴,见那位副乡长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不禁乐得笑出声来。
她身旁的单身女子则气得一上桌就拿出拼酒架势,将满满二十四瓶的一件啤酒盖子统统撬开,以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强拉江宁坐下,每人均分八瓶,还说喝不醉江副乡长就再拿一件啤酒。
就着麻辣鲜香的极品毛肚,还有龙头山和横山各种八卦消息,三人觥斛交错,你来我往,很快喝完各自负责的八瓶啤酒。
见卓云锦又让服务员送来一件啤酒,有些微醺的江宁无论如何都不许全部撬开,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最终达成每人再喝两瓶的一致意见。
自诩还有几分酒量的江副乡长终于知道什么是“女人自带三分酒量”,不停揉着都快胀断腰间皮带的肚子,拿疑惑眼神瞅着两位女士细小腰肢,始终不明白被连衣裙箍着的平坦小腹为何装下了近十斤啤酒。
饭桌上,江宁没再提及堂妹分配事宜,只是将江小慧基本情况以短信方式发送给了财政局长的儿媳妇,相信杨婉青一定会当作大事去办理,至于堂妹最终能去什么条件的学校,既看运气,也看县教育局长有多卖财政局长的面子,唯有静候佳音,别无他法。
对于七月中旬才想起堂妹毕业分配一事,作为堂兄的江宁内心极其愧疚,责备自己不该因为公事忘记了堂妹人生大事,算得上失职失责。好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只要罗雪松给力,还有机会左右结果。要是再拖半个月,毕业分配将成定局,几乎无法逆转,若江小慧分配去了偏远乡镇学校,甚至堪比横山还落后的村校,估计自己肠子都将悔青。
怀揣愧疚与感激交织的复杂情愫,江家少年没能超水平发挥,在最后两瓶啤酒面前功亏一篑,手捂嘴跑进卫生间一阵昏天黑地狂吐,直到腹中空无一物才踉踉跄跄回到餐桌边,面对卓云锦的挑衅目光,只得甘拜下风,连声求饶。
杨婉青心怀明镜,懂得少女玲珑心思,及时终止饭局,随后瞧着两位争相付钱的少男少女,嘴角勾笑。
还莫说,两个家伙多般配呢!
散场后,独自回家的江宁给草池场镇月月农资老板去了电话,让初中同学捎信,叫江小慧无论如何于明日赶来县城。
少年一路走走停停,既高兴又惆怅。
周二,上午。横山乡政府,党委书记办公室。
柳远熙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脸错愕望着办公桌对面的副乡长,好半会儿才问出一句:“为何?”
江宁低头瞧着手中已经燃去半截的香烟,突然咧嘴笑了,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似乎又透出几分严肃,就这么怪模怪样地回答党委书记的问话:“我还是坚持刚才所说想法,继续分管文教卫生,争取分管交通。”
柳远熙略显烦躁地将话音提高几个分贝:“茶叶是横山主导产业,也是乡财政主要收入,仅管理费年收入超百万。柳树墩从副乡长提拔为副书记以来,一直不愿意放手分管经济发展办公室,你应该懂得个中暗藏的小九九。江宁啊江宁,我好不容易说服陆秋生,最后才答应让你分管横山绿茶产业发展事宜,你小子,咋‘狗坐竹箕不受人抬’呢?”
江宁被那句横山土话逗乐了,诚恳道:“好像有点那个味道哟,确实算得上不识好歹。柳书记,感谢您信任小江,将如此重要工作交由我负责。只是,我觉得,小江来横山工作时间不久,尚无资格与柳树墩硬抗到底,唯恐坏了柳书记所谋大事要事。”
柳建国当即理解副乡长所虑不无道理,只好顺了年轻人之意,为难道:“可是,谁负责这块工作合适呢?”
江宁反问道:“您下定决心不让柳树墩分管经发办?”
柳建国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稍作思考,江宁沉吟道:“周一卓云已经通过考察,不出意外的话,本周公示结束,下周将正式出任横山党委委员、专职党务委员。由于领导班子作出调整,班子成员分工调整师出有名,更是落实上级组织的要求,料想柳树墩打不出一个屁来。您刚才说了,卓云兼任党政办主任,意味着他也分管办公室与财政所,以前分管领导锦狗儿副乡长就得调整分工,一环扣一环,所有班子成员都得顺势调整分工。”
“江宁建议三条,仅供参考。一是实行行政事务归口管理,党委副书记专职负责党建工作,不再负责行政事务,以前是因为班子成员缺额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横山领导班子已经配齐,柳树墩不再分管经济发展事务,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二是最好不要变动秀儿副乡长分管事务,更不能接替柳树墩分管经发办,否则,势必刺激柳副书记,造成更为尖锐的矛盾,理由在于他们二人水火不容,加之柳树墩这人性格释然,一直就有‘我不好你也别想好’的心态。”
“第三,分管经济发展工作的人选只有我和段云锦,刚才已经说了我接手经济工作只弊端和顾忌,所以,最佳人选非段云锦莫属。一来算作您给摇摆不定的老段一颗定心丸,从此他将完全归附于您,有利于压倒性地掌控横山局势;二来段云锦不再分管党政办,顺理成章接过柳树墩手中行政事务本就无可厚非,即使柳树墩找关系施压,您也有充分理由报告县委组织部。说完了,至于对错,我可不管的。”
“你个狗东西!”
柳树墩一脸钦佩,竖起大拇指,由衷赞道:“江宁啊,你当副乡长真就屈才了,老子觉得,你小子完全胜任党委书记职务!干脆我申请调回县级部门,推荐你接任得了!”
江宁立即反驳道:“喂,老柳,这就是您不厚道啦,我诚心诚意向党委书记提建议,反倒被您揶揄一顿,不待这样的哈,我的柳大书记,求求您放过我!”
柳远熙抬手摸着大背头发型,仰头大笑。
江宁压低声音问道:“陆秋生会不会从中作梗?”
“应该会吧?”柳远熙拿不准,神色变得肃穆起来。
江宁也不管党委书记咋办,站起身就往外走,边走边幸灾乐祸地叹息道:“接下来就是您两位主官之间的博弈啰,我们几个副职就像猪仔仔抢吃猪食,挤不进圈子哦,哈哈!”
党委书记并未如江宁所说那般愁眉苦脸,反倒喜笑颜开。
与党委书记畅谈良久,江宁始终未说半句为何自己争取分管交通事务之理由,想必柳远熙也并未放在心上。
全乡唯一一条公路也是通乡公路,管理权限在县交通局,横山乡政府顶多算作协管罢了。辖区同村公路里程几乎为零,就连盛产茶叶的崖口、牛牯、云秀三个村也只有一条石板路,更莫说山高路陡的其他五个贫困村。所以,分管交通纯粹挂羊头卖狗肉,一无钱二无人三无事,也就是个摆设而已。
下乡走夜路险些掉了性命的江宁自然记忆深刻,更是他心中难抚之痛,曾不止一次暗下决心,若有机会,哪怕舍得一身剐也要将皇帝拉下马,誓将打破横山无村道的历史,让老百姓走上一条安全坦途。
当然,这位心中有沟壑的年轻人敏锐地意识到,“要想富,先修路”绝对不只是一声口号,而是当前农村发展必须具备的基础条件。道路不通,一切免谈,经济发展就是空中楼、镜中花、水中月。因此,推动横山加快发展,交通必须先行。
就在江宁心中念着横山修路之事的这个时刻,嘉州县格局又有新变化,似乎为年轻副乡长实现愿望增添了砝码,也就露出一丝万事皆可能的希望曙光。
横山县长肖柯然调往资威县任县委书记,长宁市委并未作出补额决定,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邹不一顺势主持县政府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