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至县委门口,江宁停下脚步,挥手送行杨婉青。
待美艳女子袅袅而去,站在一旁的赵援朝收回视线,瞧着行着注目礼的副乡长,打趣道:“舍不得啊?那就跟着老领导上龙头山啊,畅聊同室友情呗!”
江宁转头对着亲如大叔的中年保安展颜一笑,从手提包里掏出两包玉溪牌香烟,递给对方。
赵援朝不客气地接过香烟,拿在手上瞧了瞧,笑眯眯地说:“哟,当上副乡长就不一样了,以前送我五元钱一包的狗牌香烟,现在出手就是软包装的玉溪啦?呵呵,一盒得四五十元吧?你小子是出名的吝啬鬼,难道舍得为赵叔叔破费?我想,这是受贿礼物吧?”
江宁瞧着捡了便宜还卖乖的老家伙,不像以往那般以牙还牙地回怼,温言解释:“今儿进城办事,我向单位申请了一笔开支,不过,我没舍得请客吃饭,买两包烟总可以吧?况且,玉溪烟不算名贵烟,大概就中等吧,现在乡镇普通干部大多抽这牌子呢。”
赵宝安喜滋滋地收下香烟,指了指门卫室门口的矮凳,邀请江宁就坐,自己笔挺身子,两眼盯着进入大门口的车辆,突然说:“你变成熟了。”
矮凳上的年轻人没开腔,低头拍着裤管上的灰尘。
赵宝安轻声道:“上周柳副书记调走了,昨日长宁市委宣布了调整嘉州党政班子的决定,你知否?”
江宁望着保安侧脸,摇了摇头。
赵援朝压低声音说道:“柳副书记交流提拔到宁州任代区长,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罗石提拔为县委副书记,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邹不一任常务副县长,县委常委、组织部长绍君林接任县委办主任,市委组织干部科长肖雅下派嘉州任组织部长。”
江宁语气平淡,“哦”了一声。
他似乎并不关心这些大佬们如何易位,倒是对门卫一口标准的书面语言惊讶不已:“喂,老赵,您老人家可以改行了,不做县委办写手简直就是浪费人才!”
面对完全找不着聊天重点的家伙,赵援朝简直哭笑不得,只得选择那句最简单最直接的驱逐语,才能淋漓尽致地表达此时此刻自己几近崩溃的心情。
“滚”一字,极富张力,用在不同场合均能产生不同威力,效果直接拉满。主子对扈从说,那是蔑视;长辈对晚辈说,那是爱怜;朋友之间说,那是友谊;打架时说,那是仇恨;男女挑逗时说,那是爱情……
年轻人根本不在乎保安大叔的亲热话语,这是他两人之间特有的相处方式。他扭头望着巍巍龙头山,神色黯然,叹息道:“赵叔啊,我现在去了偏远的横山乡,方才知晓什么叫‘春风不度玉门关’,什么叫消息闭塞,如此轰动全县的大事要事,一个副科级干部竟然毫无半点消息,这算啥呢?”
赵宝安虽是县委机关门卫,但终究长期呆在嘉州最高权力机关,见识过太多官场沉浮,自然懂得年轻人所说乃肺腑之言,能够感同身受他心中的惆怅,也就没了开玩笑的心思。
他伸手拉起年轻人,替他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温声道:“谁说你就在乡镇待一辈子啦?既然知道横山偏远,就应该努力改变现状,靠自己实力打拼出一条通往县城的康庄大道,重新回到龙头山来,做个登顶嘉州的那个人!”
被拍疼屁股的年轻人本该就此一席话感动得一塌涂地,谁料他却二不挂五地叹息道:“这些道理,连龙头山的守门人都说得头头是道,说明啥呢?说明乡镇某些领导,还不如县委一个保安有水平!”
被揶揄得够呛的赵宝安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嘴上极富张力的那个字眼尚未嘣出,就见那小子早已跑远,随即换上一张笑脸,咧嘴吐出三个字:“狗东西!”
难得回一次县城的江家少年抓住机会,自然就去了嘉州师范及其附小看望堂妹堂弟,带着他俩吃顿丰富午餐,顺便在服装批发市场为姐弟二人各买一套春装,最后去了县保险公司看望妈妈,只是未见着外出开会的老领导卿幽兰。
下午四点左右,坐在返回横山乡的客车上,江宁突然想起年前宴请杨婉青的承诺,不禁有些自责。
人家那么热心相助,不过是出于曾经作为同事的那份香火情,你江宁咋就心安理得了?这世间,除了父母,谁应该天经地义地帮你?
他脑中冒出一个奇怪问题,突然哑然失笑。
参加工作近三年来,给予自己帮助的姜姒、卿幽兰、杨婉青,竟然全是女子,纯属巧合哇?
直到车至横山场镇,他也没能想出答案,只得作罢。
罗新文不愧为横山乡政府负责修建事务的土专家,压根不用乡领导出面,不到一周时间,他协调县财政局出具了校舍维修项目财政评审报告,将项目投资总额控制在三百一十万以内,也就是说,资金缺口仅六十五万。
财政评审是工程项目前期准备工作中极其重要的一环,主要针对工程项目清单造价预算,按照当前市场价格进行最终核定,其评审结果作为招投标控制价,原则上不允许突破上限资金额度。有鉴于此,财政评审结果直接影响施工利润多寡,自然就关系到招投标活动开展顺利与否。
一般来说,财政评审决定的施工利润越高,招标人和投标人皆大欢喜;若挤压施工利润所剩无几,即便花落人家且顺利签订施工合约,很容易引发施工停工、工程亏损等矛盾,于是就出现甲方极不愿意看到的半拉子工程。
江宁及时向两位乡上主官作了报告,稍后去电杨婉青,拜托她协调罗雪松解决并不算大笔的缺口资金。杨婉青满口答应,开玩笑说若她公爹失信,她就自掏腰包也得解决这六十五万资金缺口,让江宁当时既感动又汗颜。
接下来,横山学校维修项目招标文件由代理公司挂网,在七天规定期限内,共计收到七家建筑公司投标文书,经初步审核,最终确定符合招标规定的五家投标公司,只待二月二十八日这天现场评审。
项目前期推进极其顺利,完全出乎罗新文的意料。这位从事修建业务十来年的中年干事,拿着现场评审相关规定的材料,来到副乡长办公室,忧心忡忡道:“小江乡长,我私下打听过,那五家投标公司皆是嘉州县内建筑企业,各具实力,其中由柳胖子挂靠的企业就有三家,结果可想而知。”
江宁斜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手摸着头上寸发,一手拿着材料,边看边说:“对于我们来讲,只要三家以上企业前来投标,符合招标规定就行,至于最终花落谁家,让他们私下竞争去吧。”
罗新文颇感意外,不知副乡长为何突然转变态度,似乎并不关心柳胖子围标串标从而左右招标结果,他犹豫一阵,喃喃道:“这……你不是说坚决防止非法利益渗透么?”
江宁放下手中材料,坐正身子,递来一支香烟,自顾自点燃一支,狠狠地抽一口,目光柔和地瞧着颇有正气的中年干事,笑意微微道:“上了项目,倒了干部,我们坚决反对,这点毫不动摇。当然,有人愿意以身涉险,正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没办法。只要操盘手不参与其中,就万事大吉,因为我们要的结果,是如何尽快推进工程施工进场,如何监管项目质量,如何竣工决算,在秋季开学前学生如期搬进新校舍。”
稍作停顿,江家压低声音讲道:“对于工程质量,我最为关心,绝不放心土包工头去干事关学生安全的活路,万一出现问题,县上倒查责任,也不会影响书记乡长,当然,你我都是安全的。”
罗新文一脸茫然地摇摇头,表示没懂。
江宁略微提高声音分贝,灿然笑道:“现在不懂,没关系;过了二十八号那天,你自然就懂了!”
罗新文满腹狐疑,无奈分管领导并无解惑释疑的意思,只得起身告辞,临走之前还是丢下两个字,“但愿”。
中年干事对这位二十一岁娃儿,既佩服,又担心。
独自办公室的江宁端起桌上茶碗喝一口,正想放松一直紧绷的神经时,接到许文春校长打来电话,询问校舍维修招标进展事宜。
末了,她顺便提及一件事:“县教育局安排横山村小一名支教老师,由我校自行安排。”江宁随口应道:“那就请春阿姨自行安排呗。”
放下话筒,许文春盯着文件,自言自语道:“真是奇怪,丘大虽然是名牌大学,但不是师范大学啊,而且还是一位女生,咋愿意来支教呢?县教育局还打来电话叮嘱安排条件较为艰苦的村校,就在中心校不好么?”
二月二十八日这天,江宁没有亲自带队去县资源交易中心,而是让社服办主任苏越战和干事罗新文、许莲前往,自己坐在办公室静候佳音。
乡长陆秋生很是奇怪,站在副乡长办公室门口,大声诘问:“小江,怎么今日没亲自去评标现场?若出现意外咋办?”
江宁起身相迎,笑着应道:“柳素材找了三家公司,大概率没啥问题,请乡长放心。”
陆秋生脸色阴沉,拿疑惑眼光瞧来,粗声道:“但愿如此,我希望江副乡长说的是实话,一旦事情搞砸,柳书记定不会轻易放过……我和你!”
撂下这句话,乡长朝前走去,踩得楼板咚咚作响。
副乡长慢慢收敛脸上笑意,微眯狭长眸子,一动不动。
上午十一点半,苏越战打来电话,说一家名叫嘉州宁远的建筑公司中标,中标价格三百零七万元。
江宁只说了句“好”,随即挂了电话,躺倒在椅子上,努力地咧咧嘴,却未挤出半分笑容。
不用求证,嘉州宁远公司定是柳胖子的挂靠公司。
他知道,关键时刻马上到来,嘉州宁远公司是否拿下柳胖子。若事成,就如愿;若不成,也没办法,自己尽力了。
此时,一对母女驾车从县城出发,直奔横山乡。
十分钟后,江宁来到党委书记办公室,笑呵呵地报告了校舍维修招标事宜,再次伸手讨要香烟。
柳远熙哭笑不得,干脆从抽屉里拿出一条烟,将剩下的四包华子全给了他,佯装愤然道:“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头!别的党委书记都抽着孝敬烟,你这个副乡长倒好,厚着脸皮向领导讨要香烟,像话不?”
江宁挑起浓眉,喜滋滋道:“谁让我有个好书记呢?怪我呐?咱们讲道理呗,让其他乡镇那些家伙眼红去吧!”
柳远熙仰头大笑。
江宁干净利落地拍过马屁,站起身,指了指胀鼓鼓的荷包,嘴上说声“谢啦”,大摇大摆走出门去。
隔壁,屋里传出一阵欢笑声。
走在楼道上的副乡长不用猜就知道,定是土包工头柳胖子正在向乡长报喜。
中午,一对并蒂莲般的母女,陡然出现在横山场镇那家军军饭店门口,让十六岁的服务生春芽子顿时目瞪口呆。
从未走出横山场镇的少年,至今所见最美艳的女子便是尤二姐,那位成天嘴唇猩红、露出大半个白皙胸脯的寡妇一来饭店,让多少那些口水滴答的食客食欲大增,点菜喝酒都豪爽不少,唯恐丢了面子。
此时,面对眼前两位女子,少年懊恼自己读书太少,一时找不到贴切话语准确形容,在一片万马奔腾的慌乱中,好不容易想起玩伴说过的一句电视台词,“美若天仙”。
直到年纪稍长的女子开口,问是否还有桌位时,少年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让开道路,音腔颤抖:“有……有呢……客人请……请呢……”
少女随在母亲身后往里走,朝着服务生抿嘴一笑。
可怜的春芽子只觉双眼发软,脸红筋涨,不知所措。
饭店老板柳军军瞪一眼没出息的家伙,扭着丰腴腰肢上前热情招呼,将客人安顿在临床桌位,掰着手指细数一番特色菜品,见两位美艳客人只点了一个素菜一个蛋汤也不生恼,笑嘻嘻地夸赞:“姑娘真俊呢,莫说男子,就是女子见了也挪不开眼睛的,只望一口吞了才好!”
少女抿嘴笑道:“谢谢,老板娘也挺漂亮呢!”
柳军军仰起白皙脖子哈哈大笑,只觉胸前还有些优势的山峰颤抖不已,用手擦着已有细小鱼尾纹的眼角,欢喜道:“姑娘不仅人长得漂亮,说话也漂亮,姐姐真是开心!”
走向后厨时,饭店老板踢了一脚还似一根木桩般站着的服务生,笑骂道:“美了你,还不赶紧去拿碗筷?记得用热水再洗涮一遍,这两位可是咱饭馆的贵客呢!”
春芽子一溜烟跑向碗柜,欢喜得不得了。
今晚回村定要向玩伴炫耀一番,让那些家伙羡慕死吧!
单手捧着一碗干饭,蹲在食堂门口的江宁大大刨一口,随后将饭碗放在地上,慢条斯理地从兜里摸出正抖动不止的手机,瞧了一眼,接通电话,喂了一声。
“啊!”
“哦,我晓得了!”
“行,你们回横山吧!”
他将手机揣进裤兜,端起饭碗,继续干饭。
刚吃过午饭的陆秋生,神色慌乱地跑进隔壁办公室,大声嚷道:“柳书记,招标那事出问题了,咋办?”
柳远熙愕然道:“咋啦?不是一切顺利么?柳胖子的挂靠公司顺利中标哒,咋就出问题啦?”
陆秋生哭丧着脸说:“刚才柳素材来电,说宁远公司突然反水,单方面撕毁挂靠合约,说他们自己施工。”
柳远熙听罢,甚觉蹊跷,不过很快镇定下来,沉吟一番,说道:“事已至此,就不能怪乡政府责任没出力,那是柳胖子没能摆平宁远公司,现在我们也不便插手,任由他们扯皮吧,前提是不能影响项目建设进度。”
“可是,柳胖子送的……”
柳远熙抬手制止,打断对方话语:“我可没收半文。”
陆秋生如丧考妣,见书记如此态度,只得无奈地摊了摊双手,嘴上嚅嚅嗫嗫着,退出办公室。
柳远熙倒背双手,在办公室踱步两圈,随后走出去,站在走廊上,大声喊:“江宁,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江宁仍然端着饭碗走进办公室,坐在班前椅上,不忘再刨一口饭,边嚼边问:“柳书记,雷公不打吃饭人呢,啥事这么急啊?”
柳远熙坐在桌后高背椅上,瞧着一脸无辜的副乡长,轻声问:“你真不知道?”
“啥嘛?”
“听说,柳胖子跟宁远公司闹掰啦?”
“柳胖子没给我说,也没给老苏老罗说,我们都不晓得呢!况且,柳胖子也没义务给我报告啊!”
“额……”
江宁将碗中最后一颗饭粒刨进嘴里,重重打个饱嗝,神色凝重道:“我就不明白了,他柳胖子不是神通广大么?竟然任由对方撕毁合约?”
柳远熙苦笑道:“陆乡长很气愤呢。”
江宁扭头看向隔壁一眼,低声道:“我想,既然柳胖子都打来电话了,说明他已经接受对方毁约行为。柳书记,好像不关我们啥事吧?陆乡长气愤啥呢?”
年轻人目光灼灼,死死盯着党委书记。
柳远熙神色淡然,无奈道:“事已至此,罢了!”
那一刻,江宁觉得,柳远熙是个可靠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