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丘川省城参加全国保险高峰论坛的嘉州县寿险公司董事长卿幽兰忽然收到一则短信,内容是今晚在皇冠假日大酒楼777包间聚会,却并未落款姓名。
她冥想好半会儿也没能想起是谁发来的短信,于是安排办公室人员查实一番,最后才晓得对方竟然是原嘉州县委副书记、现任市建设局长苏知学。
卿幽兰甚是纳闷,自己与这位嘉州老领导并不熟识,况且众所周知他和丈夫柳建国长期面和心不和,为何突然发来聚会邀请呢?
邀请吃饭实属稀松平常,为什么吃饭就值得探究了。单纯从男士邀请女士来看,若彼此不够熟悉,根本不可能发出邀请,尤其具有一定身份的官员更是如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市民政局长今晚宴请之人主动点兵点将,这人一定与自己相当熟悉,要么是市寿险公司董事长或总经理,要么是嘉州县委书记或县长,最不济也是分管财政金融的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之类重要人物。
正在她细细思量时,另外一则短信突然而至,“璞初书记也将参加”,卿幽兰恍然明白,继而抿嘴一笑,迅速按键打出一行字,“对不起,今晚有事,改日幽兰设宴答谢老领导”,遂收起手机,专心开会。
卿幽兰确实有约在先,不过约会对象是自己女儿柳清柔。今日早上她从嘉州出发时,母女俩就已相约先吃重庆火锅再看电影,时间安排得相当紧凑,不管什么了不得的应酬饭局,都没法改变一个母亲陪伴女儿的初衷。
柳清柔就读丘川大学过去三年里,但凡赴丘川公干,柳建国夫妇总会前去探望,尤其赴省城机会本就不多的卿幽兰坚持推却任何社交应酬,陪着女儿逛街买衣服、改善生活,虽然相处时间短暂,但是母女情深,自然其乐融融。
这边刚散会,那边也正好放学,傍晚时分,母女俩互挽手臂,如同一对姐妹花走在街面上,引来路人纷纷侧目。
皇冠假日大酒楼777包间里,坐在主位的长宁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焦作熙抬手指着市建设局长苏知学,笑吟吟道:“知学啊,让你办个小事都落实不好,该当何罪啊?人家不买新任县委书记的账,因为保险公司垂直管理情有可原嘛,亏你还任过嘉州县委副书记呢,咋就请不动下属?”
两鬓略见白霜的市建设局长嘿嘿干笑两声,轻声解释:“首长啊,小卿确实早有安排,都怪知学办事不力,联系太晚,所以……”
焦作熙打断对方话语,扭头对着坐在主宾位置的嘉州县委书记赵璞初说道:“小赵,你去嘉州不到半个月时间,感觉如何啊?”
赵璞初面带微微笑意,轻声应道:“首长曾经作过县委书记,可谓体会颇深,可别洗刷小赵呐,在您面前,我如同一个小学生,尚需努力跟上首长脚步,学习您为政一方干出成绩,方能不负组织期望,有鉴于此,小赵如履薄冰呢!”
满头青丝丝毫看不出五十五岁年纪的焦作熙爽朗笑道:“你个小赵啊,真不愧为长宁新贵,说话滴水不漏,话面意思是自我反思,实则表扬我这个老头子啊!”
赵璞初半眯眼眸,笑意不减。
今晚饭局发起人为长宁官场常青树焦作熙,承办者乃市住建局长,聚会出席人员并不以为奇,不管领导在何地,甚至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也有人追随前去请客,再叫上同在异地出差的本地干部,美其名曰“他乡遇故知”,自然热闹非凡。
异地聚会不似本地酒局有着太多顾忌,东道主也好,宾客也好,都能放飞自我,觥斛交错之际,言语更为直接,反正能够参加此类饭局的出席者皆是经过反复筛选之后确定下来的,压根不存在谁提防谁,说好听点就是志趣相投的同壕战友,说难听些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相互帮衬相互扎起。
今年正值不惑之年步入长宁官场的赵璞初,也不是那种眼睛长在额头上除了市委书记、市长以外其他官员都不带瞧上一眼的清高之徒,反而在今晚应付不同层级官员时表现得尤为低调,应该源自于他长期呆在保险行业练就的八面玲珑本事,举止得当,话语妥帖,貌似快速融入众乐乐聚会气氛中,又有独坐座位上小口吃菜时不经意间流露出那份骨子里清冷恬淡。
出席今晚宴会的职务最高者焦作熙自然算得上老谋深算,凭借赶赴丘川省城参会之机,安排自己分管部门市建设局出钱设宴,真正用意在于拉拢这位官场新贵,再不济也算一次感情联络,起码在今后布局中不至于成为难以逾越的堡垒,当然要是顺便请来那位名叫卿幽兰的美妇就再好不过了,一来赵卿二人本来就是市县两级保险公司老总,关系自然算不得差劲,二来酒席觥斛交错难眠喝酒过量,指不定还能一亲芳泽,那就遂了一年前初相识时蓦然涌起的那份强烈需要。
赵璞初从一进屋就听到卿幽兰名字时,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怒火,只是久经沙场自然不会溢于言表,暗自提醒自己记得向老部下打招呼,千万要提防某些龌龊人做出龌龊事,以免留下千古恨。
这边酒局激战正酣时,那边在省会城市东边商业街吃过火锅的母女俩正走进电影院,卿幽兰莫来由突然打个重重喷嚏,赶紧手忙脚乱从坤包里掏出纸巾擦拭。
已经读大四明年就将毕业的柳清柔嘻嘻笑道:“卿大姐,是不是老爸想念他老婆哦?”
卿幽兰将手中纸巾丢入廊道上的垃圾筐中,淡然应道:“应该是柳老二,那家伙最近有些反常,以前还能独自去肯德基解决晚饭,现在一放学就回到家里温习功课,即使我和你爸均不在家,他宁愿饿着也不会胡乱用餐,害得我都不敢外出应酬了。”
柳清柔讶异道:“这是为什么呢?这小子不是喜欢吃肯德基么?如今上初中了就大变样啦?”
卿幽兰瞧着长得比花还好看的长女,欢声道:“还不是怪江宁那家伙嘴碎,说啥都让柳二娃觉得如同圣旨,绝对照做,有时候让我和你爸都哭笑不得。”
听到江宁二字,柳家少女莫来由的心跳加速,赶紧挽着母亲手臂,快步走进电影院,静待电影《花田喜事》播映。
北宋年间富家子弟周通得睹白雪仙芳容,硬要娶白雪仙过门,高柏飞在花田灯会中邂逅白雪仙一见钟情,数重误会弄成笑话百出。
柳家少女笑得流出眼泪,开心之余幽幽想起那位江家少年,不免将自己带入剧情之中,暗自叹息世间男女何尝不是一场花田错。
始终面露浅笑的卿幽兰淡然以待,时不时拿手碰碰欢喜失态的长女注意观影礼节,只是她哪里知道,未能参加长宁官场聚会的中年美妇成功避开一场失足掉进深渊的鸿门宴,更是一场无比幸运的花田错。
一九九五年底,电脑办公席卷内陆地区。
不到一个月时间,嘉州县所有党政机关几乎人手一台电脑。这对于长年习惯纸笔办公的机关老人来说,无疑是一场自我革命的旅程,他们从输入法学起,拿根指拇点击颗颗按键,一个小时敲不出三百字,不由仰天长叹责怪不知是哪个该死家伙发明了如此费神又费力的电脑。像江宁这样的机关年轻人反倒不胜欢喜,成天如同捡到宝贝般乐呵呵的,敲击键盘堪比弹奏钢琴,可谓行云流水。
这天下午,正在埋头敲得键盘啪啪作响的常委办干事耳边猛然传来一声娇喝,吓得险些三魂六魄出窍,本能地弹起身子,待看清来人,方才抚慰快跳出胸腔那颗可怜心脏,惊魂未定道:“段云景,你个该死的家伙,吓死宝宝了!”
身穿一身红火颜色看上去略显劣质羽绒服的女子捂嘴笑出声来,柳叶长眉弯弯,毫不客气地流露出二十几岁年纪姑娘该有的那份天然妩媚。
瞧见电脑屏幕上的文档,段云锦一把拉开江宁,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边看键盘边说:“喂,教教我如何打字,我最多一分钟打五个字,笨死了!”
江宁不愧是个热心肠人,当即俯身,从女子肩上伸出双手示范敲字,嘴里念叨道:“对于年轻人来说,一般不用五笔输入法,其实拼音输入法更为快捷,因为电脑有记忆更有联想功能,只需输入拼音声母就能跳出想要的词组……”
恰在这时,副主任杨婉青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看到两个年轻男女如此怪异更显亲昵暧昧的姿势,忍不住啧啧有声:“哟喂,江宁,交了女朋友也不给杨姐介绍?”
年轻小子闻声顿时大囧,迅速离开电脑座位,转身面对美艳少妇,习惯性地抬手挠脑袋,神色极为不自然地说道:“哪是女朋友啊?这位名叫段云锦,草池乡政府干事。”
段云锦起身,朝着常委办副主任大大方方招呼:“您好,杨主任姐姐,小段打扰您们办公了。”
杨婉青走进屋来,拉着清婉女子上下打量一番,尤其喜爱这位嘴甜如蜜的姑娘,嘻嘻笑道:“小段真漂亮,江宁,你哪里配得上人家?要不,由杨姐姐牵线,你俩就成一对得了,那也挺好啊!”
段云锦即使再大方也红了脸,性格相对内向的江家小子可受不了如此当面调侃,连耳根都红透了。
女人天生的自然亲近,少妇拉着少女去一旁嘀嘀咕咕。
年轻小子坐到电脑桌边,继续敲字。自常委办配置电脑以来,这位干事突然奇想,将过去手工制作的常委会议纪要统统敲成铅字储藏在电脑里,待查找时只需调出文档即可,相当方便。
突然,杨婉青恍然大悟道:“糟糕,我忘记正事儿啦,江宁,麻烦你跑一趟嘉州宾馆会议室,交给邹不一主任,让我和段妹妹多聊会儿,好不好嘛?”
江宁当然满口答应,按照副主任所说要求,找到那期常委会议纪要,很快出门去。
来到嘉州宾馆八楼,江宁向站在会议室外面的秘书打听得知,市委副书记前来嘉州调研,于是拜托秘书代为转交会议纪。秘书欣然同意,很快进了会场又出了会场,朝常委办干事含笑点头,表示事已办妥。
江宁这才放心离去,步行至二楼时,突生尿意,便按照指示牌找到卫生间,钻进一间蹲坑格子屋,反锁上房门,随即一阵酣畅淋漓。
收拾完毕,正欲开门出去,突然听到有人进入卫生间的脚步声,并伴随一句“今晚千万别办砸了这事儿,这次好不容易软硬兼施叫来卿总参加晚宴呢”,江宁马上停止动作,站在小格子屋里侧耳倾听。
伴随一阵尿声,对话仍在继续:“记住哈,药粉只有一份,你亲自去弄,然递给服务员,只给卿总添酒。”
“晓得啦,副秘书长大哥,小弟又不是第一次办这事儿。”
“嘿嘿,要是出了纰漏,焦老板不收拾我们才怪。”
“就是,上次去青川县,让那个副县长娘们跑脱了,焦老板可是给了我整整一个月的黑脸,吓死人了。”
“嘘,不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待脚步声远去,捏着鼻子走出来的江宁神色恬淡,来到洗手槽前,打开水龙头,慢条斯理洗了手,随后扯过纸巾擦去水渍,将其重重掷进垃圾桶,走出去几步,忽而转身回来,朝着垃圾桶吐口浓痰,缓步走出卫生间。
从嘉州宾馆去龙头山那段路程并不远,年轻人脚步异常沉重,走走停停,最后干脆坐在路边冰冷石阶上,将脑袋耷拉在膝盖上,望着地面上忙碌穿梭的蚂蚁,一时出了神。
他突然想起江家湾陡崖上那尊神像,小时候一直觉得并不像妈妈周淑英,如今想来跟卿幽兰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让人心生安稳。
年轻人此时并没有去想卿幽兰如何对待自己,也没有去想该不该将这事儿告诉柳建国,更没有去想找县公安局副局长周向阳报案,他只觉得自己应该去干一件事,像个男人一样干一件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
原本天色阴沉的嘉州县城,忽然刮起一阵北风。
将自己反锁在办公室的柳副书记脸色狰狞,双手使劲揪扯头发,继而身子后仰,倒在高背椅上,眼睑紧闭的眶中缓缓流出两滴泪水,顺颊而下。
中午,来嘉州调研的新任市委副书记焦作熙单独召见嘉州县委副书记柳建国,明确表态能否升任县长职务近在咫尺,前提是今晚安排其妻卿幽兰作陪参加饭局。
见这位一手提携的县委副书记面露犹豫神色,身材高大且毫不见老态的长宁色甲冷笑道:“要么平步青云,要么去长宁市级机关坐冷板凳,你娘的大男人一个,应该知道如何取舍吧?还有,你柳建国睡个多少女干部,老子可是一清二楚,随便找个娘们举报,你娘的不仅坐不稳县委副书记位置,恐怕进去蹲笼子也不是大问题吧?”
柳建国沉思良久,缓缓摸出手机,打通妻子电话,说自己今晚有事抽不开身,望其代为作陪,并替丈夫敬酒一杯。卿幽兰本想拒绝,忽而想到那位权倾长宁官场的老人对于老公仕途何等重要,不由心软就答应下来。
老色甲顿时眉开眼笑,朗声道:“这样识大局敢于丢弃那些身外之物的男人,就是我老焦欣赏之人,建国,好好干,最迟不超过一个月,即使不在嘉州任县长,你也会去其他县区任县区长的。”
此时躺在高背椅上的中年男人满脸痛苦,忽然凄然一笑,嘴上喃喃道:“对不起,幽兰,希望你替老公应付过这一劫,日后定当断绝了外面男女关系,一心一意待你!”
夜幕降临,嘉州宾馆灯火璀璨。
远远瞧着宴客厅那间豪华包间,蹲在花丛中的黑影似乎腿麻地伸展一下弯曲如虾米的身子,忽然见到保安路过,赶紧埋下脑袋,屏住呼吸。
筵席散场,一行人走出包间,迅速乘车离去。
片刻之后,花丛中的少年终于看到两位女服务员扶着一位醉态阑珊的女子走出来,径直走向住宿楼。
少年离开花丛,避开宾馆保安视野,如同住宿客人般大摇大摆走进电梯,比照另外一间电梯屏幕显示的楼层数,按下六楼数字键盘。
走出电梯,少年瞥见服务员迅速远遁的背影,大步走向此楼唯一的豪华包房,轻轻按响门铃。
此时,他自己都以为都会哆嗦的手脚竟然毫无感觉,如同以前在草池学校与胡古月联袂赴会学生群架那般,神态自若,战意蓬勃。
随着一声不耐烦的嘀咕声,房门轻微露出一条缝隙,年轻人用尽全身力气踢开房门,倒背双手走进房间,用脚一勾关上房门,冷冷瞧着那位嘴含大根雪茄坐在沙发上的青丝老人,余光瞥见一位熟悉身形的女士匍匐在沙发上毫不动弹。
身后传来压抑吼声:“你娘的是谁啊?赶紧滚出去!”
少年嘴角浮起微微笑意,一言不发,只是顺手抡起身旁的电脑椅子那一刻,纵然面前千军万马也毫不畏惧,不惜一战。
……
十分钟后,房门打开。
少年背着中年女子走出来,身后猩红地毯上,三具男子身体横呈,姿态各异。
那晚,嘉州宾馆先是一阵躁动,随后万籁俱寂。
清冷街面上,年轻人停下脚步,佝偻身子,使劲向上挪挪身上那具沉甸甸又软绵绵的女人,继续朝前走,嘴上一阵絮絮叨叨,谁也听不清他嘀咕了啥。
终于来到县保险公司楼前,在跳槽来到县保险公司上班的陆挺帮助下,江宁扶着老领导走进五楼董事长办公室。
陆挺似乎很有经验,赶紧端来冷水。
片刻后,幽幽苏醒过来的卿幽兰重重吐出一口气,望着两张熟悉面孔,顿时惊讶不已,却啥事都想不起来。
江宁挥手让陆挺离去,自己单独留下陪着老领导。
夜深十分,睡在底楼保安室的陆挺忽然听到一声惨绝人寰的哭喊声,本想起身来,想想又躺下去。
五楼董事长办公室灯火熄灭,一男一女坐在沙发上。
男子坐姿如佛,女子躺在他怀里,睡态安详。
枯坐到天明的,还有那位一直瞧着妻子发来“我醉了,今晚睡办公室,勿念”短信的中年男子。
今冬,嘉州好多年没有今天这么寒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