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九点钟,江宁见到了办公室两位同事。
一位四五十来岁年纪的中年人好似一阵风般掠进办公室,先是一愣,继而露出笑脸,嘻嘻笑道:“喂,小伙子,你叫江宁?今天来报到?噢哟喂,你真够威风的,人未到,前几日整个公司已经传遍了你的鼎鼎大名。”
新人闻言听声赶紧起身,见中年人坐在那张单人办公桌上,便知他是莫书怀,不管对方话语是否包含揶揄之意,依然抿嘴微笑,礼貌招呼:“您好,莫前辈,我叫江宁,今日初来报到,还望多多关照。”
莫书怀摆摆手,笑意玩味,打趣道:“喂,估计你今天见谁都说请多关照,累不累?”
江宁嘿嘿作笑,无言以对。
随后进来一位两鬓泛霜岁数更大一些的中年人,约莫是方冰青口中的老年人邱落松,径直走向双人桌右边座位,放下一个袋子,朝着对面的年轻人微微一笑,转头看一眼莫书怀,缓声道:“书怀,莫为难年轻人。”
莫书怀佯装一副委屈模样,唉声叹气道:“老邱啊老邱,我这是与小江聊着感同身受呢,哪里就难为他啦?您老别老拿怀疑眼光看我嘛!”
江宁笑意越发深浓,朝着对坐的同桌微微颔首,正欲再次客气寒暄一番。不料,老者抬手作出下压手势,伴随一句“以后就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毋庸客气”,遂埋头看报。
见二人压根不理会自己,莫书怀手拿茶杯起身,走到屋角,分别提了提两个温水瓶,重重喷出一口气,叹息道:“看来,这打水的活儿还得我去啊!”
江宁一听,倍感惭愧,赶快跨步过来,抢过温水瓶,急声道:“都怪小江不懂事,我这就去打水。”
瞧着匆匆离去的背影,莫书怀一脸惬意,瞧着正翻看报纸的老家伙,嘿嘿笑道:“这小子,还有些眼力见。”
邱落松看得极为认真,似有两耳不闻事那种架势,只是心中暗叹,“莫不要最后只是个打开水拖地的打杂角色就好”。
莫书怀暗哼一声,心中晓得那是老家伙懒得理他。
洗手间门口,一手提一只温水瓶的江宁顿时傻眼。这里没有开水间,哪里才有呢?返回办公室问问同事又怕笑话,前去询问方冰青部长却又不敢。一时间,初来乍到的年轻人两眼茫然。
最后,他下到四楼,不抱希望地去洗手间瞧瞧,果真,这里竟然与五楼洗手间格局完全不一样,浣洗槽边就有一个水箱,上面墙上贴着“开水间”字样的纸张。
年轻人满心欢喜,随即瞅着红绿两个按钮不知所措,不知哪一个是热水开关,犹犹豫豫不敢下手。
这时,女卫生间走出一位年轻姑娘,边洗手边瞧着神色慌张的小伙子,不禁嫣然一笑。
她走过去,帮他按下红色按钮,待水龙头流出热气腾腾的开水后,再按一下红色按钮,水流随即停止。
年轻小伙不胜赧颜,咧嘴开笑,随即照着姑娘示范的样子,看着开水流进水瓶,只差没有雀跃了。
姑娘掩嘴偷笑,随即跑走。
年轻小伙子朝着圆臀姑娘背影嘿嘿干笑两声,嘴上吐出一句:“我靠,又丢人了!”他终于明白,五楼卫生间哪里用得着设置开水间,领导办公室都有开水器,喝的都是桶装纯净水。
提着两瓶开水,江宁回到办公室,主动给两位年老同事倒上开水,随即从房门背后取下一张帕子,去了卫生间,很快返回,先将其他两张桌子擦拭一番,最后才擦拭自己的桌位。
瞧着年轻人干得挺欢的样儿,邱落松暗暗叹口气,莫书怀朝着窗口方向竖起大拇指。
刚才从卫生间返回财务部的年轻姑娘进屋就笑得停不下来,在同事反复追问下,这才口若悬河描绘一番刚才开水间那幅生动画面。
财务部一阵笑声,不少人捧腹。
这位叫作柳清眉的姑娘末了总结一句:“傻帽一个!”
上午十点,县保险公司召开董事会党组会议。
作为董事长秘书的周红娣才从董事长办公返回综合部办公室,又拿着笔记本出了门。
江宁就着一些文件和领导讲话材料,认真翻阅,不时抬头看向两位老同事,很想问些懵懂的问题,终究没有开口。比如,董事会哪些人参加,参会人员如何就座,研究些啥问题,会后综合部要做些什么,四人间如何分工,哪些需要自己去完成,有些什么要求……
六楼,董事会议室。
当这位盘踞嘉州十二年的县保险公司董事长走进来时,全场雅静。
嘉州县保险公司董事长名叫马家洛,现年五十八岁,看上去较实际年龄年轻许多,晃眼一看,顶多就五十二三岁。
这些年,嘉州保险公司与全国保险公司一样,业绩突飞猛进,每年保费收入增速将近百分之三十,利润更是惊人,在整个长宁市县区保险公司中,名列前两名,每年向嘉州县缴纳税收超过五千万,实打实的纳税大户。
马家洛坐在椭圆形会议室首位,环视一圈,咳嗽一声,朗声道:“今天董事会党组只研究两件事,一是关于班子成员联系对象分工问题,二是关于中层干部人事调整问题。在会议召开之前,我说说背景。”
“近期,我们发现,产险与寿险业务增势不均。产险稳中有升,但是增长速度不快,前七个月累计增速分别低于前门区、宁州区县二点三、一点八个百分点。寿险业绩情况稍好,虽然保持全市第二,但是,较第一名的前门区差距二点四个百分点,较第三名仅高零点三个百分点。所以,我公司形势严峻,标兵越来越远,追兵却越来越近。”
“究其原因,我与幽兰总经理探讨过,一致认为,公司领导班子成员在盯紧看牢各自分管领域业务尚存在不够用力的问题,所以,经综合部制定方案、各分管通知先行考虑,现在,提交董事会党组研究。”
综合部主任方冰青手拿几本材料,一一分发。
会议室安静得落针可闻,偶尔响起纸页翻动声。
正在大家埋头翻阅《方案》时,排名第四的副总经理胡雪琴捋捋看上去湿漉漉的卷发,不经意地瞧向主位就座威严有加的董事长。
马家洛轻轻地抿了抿厚唇。
胡雪琴嘴角微微上翘,随即恢复如常,将刚才惬意笑容遮掩得无踪无形。
坐在列席位置上的综合部正负部长相视一眼,眼神漠然,谁也看不清楚谁的心思。
五分钟后,马家洛发话:“各位,现在开始讨论,请大家充分发挥民主,各抒己见,最后形成统一意见,供党组集体决策。我先打个招呼,现在不说,稍后会议作决策时就别叨叨,会后更不许乱说。”
公司党组排名最后一位的副总经理向阳生首先表态,无意见。随后,副总经理胡雪琴笑意微微,桃花眸子晶亮,缓声道:“我说几句吧,个人观点,最后以马董意见为准。实事求是讲,这些年嘉州保险业绩斐然,多亏马董呕心沥血的付出,能够在这样一位领导下面工作,我们深感荣幸,每次去长宁分公司开会,雪琴都觉得腰肢停得更直了。”
听到这里,浓眉大眼的向阳生伸手端过茶杯,轻抿一口,也不放下杯子,捧在手中,嘴角微微上弧,暗自腹诽:“尼玛,狐狸精,只有你在姓马的下面工作!他付出?嘿嘿,怕是在你身上付出吧?”
胡雪琴不自觉地扯扯本已严实的领口,继续说道:“鉴于当前形势,我想提三点建议。一是实行岗位交流。自卿总任总经理以来,我接手分管产险已经三年有余,业绩成效……大家有目共睹,我就不多说了。我呢,是个爱学习、爱探索更爱挑战的人,所以,我想,能否考虑我分管寿险。其次,明确责任界限。刚才马董也说了,当前形势严峻,问题在于班子成员深入分管领域不够。我想,既然如此,那就严格划分业务管理范围,厘清责任边界,这样,才能实现班子成员责权利统一。第三,我建议卿总也负责一批联系单位,尤其是建筑公司、民营企业等重要客户,我们三个副总经理确实人脉不足,难以达到最佳效果。以上,个人观点,仅供参考。”
总经理卿幽兰神色淡然,微微扬起眼睑,瞧一眼不住抚弄卷发的副总经理,赓即收回视线,继续埋头看《方案》。
“咳咳……轮到我发言了,我也说几句。”
县保险公司“三把手”徐家殷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实则是个鬼精老头,手指间随时夹着一支香烟,却很少吸几口,任由烟雾袅袅,好似他只喜欢闻烟味般。
在胡雪琴话音落地后,这位党组副书记、副总经理咧嘴接上话茬,语速缓慢说道:“徐某不才,分管的寿险业务仅能保持全市第二,有点原地踏步的味道,确实有负党组书记、董事长的期望,不过呢,下面三个业务部兄弟姐妹们非常努力,工作兢兢业业,还望大家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
老家伙摁灭烟蒂,慢吞吞地从兜里掏烟卷。
董事长马家洛微眯眼眸,暗自揣摩,姓徐的这是在敲打胡雪琴啊,说白了,三个业务部都是他的人,谁想抢寿险这块新鲜肥肉,还看下面人答不答应。
点燃香烟的“徐三把”笑意盎然,对着正期待他继续发言的参会人员突然来一句:“说完了!”
向阳生“噗嗤”一声笑了,随即捂住嘴巴,赶紧端茶杯,估计略有紧张,不小心碰倒茶杯,茶水流了一桌,赶紧跳起来,一阵手忙脚乱收拾,嘴上不住道歉。
胡雪琴发出母鸽般“咯咯”笑声,花枝乱颤。
卿幽兰神色无波,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马家洛扭头看向始终不言的总经理,柔声道:“幽兰,您说几句吧。”
卿幽兰放下手中材料,抿嘴微笑,轻轻摇头,轻启朱唇,应道:“我没啥意见,请马董定夺。”
马家洛惊愕不已,怔怔望着这位戴着县委副书记夫人光环的总经理,一时无言。
党组会议进行得貌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汹涌。
知情人都知道,县保险公司分边站队现象严重,就决策层来说,马家洛与其姘头胡雪琴牢牢把握公司大权,卿幽兰自成一派谁也不掺和,徐家殷和向阳生紧紧抱团,自然与胡雪琴老死不相往来,二人曾经主动向总经理卿幽兰递交投名状,奈何流水有意落花无情。上层如此,下层必定效仿,县保险公司业绩骄人的背后,早已千疮百孔,中层部门之间明枪暗箭齐上阵,各自为政。
作为总经理的卿幽兰何尝不知这些内情,只是她心性恬淡、品德尚正,犹如本人名字般独自清幽,从不参与任何派别纷争,凡事讲公道。
早已功成名就且荷包殷实的董事长马家洛清楚班子成员分工调整纯属没事找事,近几年来,主管公司业绩的总经理卿幽兰能力超凡,不管是保险业务水平,还是对外协调能力,都远超他这个董事长。今日班子成员分工,始作俑者便是胡雪琴,吃着碗里望着锅里,好像永远都填不满她的欲望深渊。只是,自从被狐狸精勾引沦陷后,他不得不听从这个女人的摆布,真可谓红颜多祸水,追悔莫及,却不得不贪恋她身子般沉湎其中。
马家洛环视会场一圈,沉吟片刻,缓声道:“各位,党组议事规则规定,少数服从多数,绝大多数赞成《方案》明确的班子成员分工,我个人也赞成。我提三点要求。一是,会后,请分管综合部的胡总牵头,随即正式印发班子成员分工调整的通知;二是请徐总与胡总做好交接工作,尤其分管的中层部门,不可出现骚乱;三是专注公司业绩,按照年初既定计划,确保产险业绩在全市排名上升一位、寿险业绩‘保二争一’。呵呵,大家齐心协力,共创辉煌,好让我这个还有一年就将退休老头子风风光光离去,大家意下如何?”
班子成员都明白,没有如何意见,只有如何落实。
第二个议程进行得一帆风顺,不到五分钟就完事,毕竟上次党组会议已经研究了皆大欢喜的中层干部调整方案,本次党组会只是走程序,叫作“走过场”也不为过,谁愿意自找不愉快去触碰“一把手”独有资源?
站在会议室外面走廊上“回避”的综合部副部长周红娣,嘴叨香烟,双手插兜,满面春风。
跟随老头子三年来,他始终像个孙子,百般孝敬,写稿子,提包包,甚至帮着马家洛宾馆开房、守在胡雪琴居住小区门口放风,实在是有些不堪,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给个帽子戴着,从此算得上公司响当当人物之一,哪怕老头子即将退休,也无所谓了。
下午,县保险公司完全炸锅。
综合部办公室。
柳落松一脸淡然,继续看报,仿佛那张不知看过多少遍的报纸上还有疏漏新闻。
坐在沙发上的周红娣滔滔不绝,尽可能详细描述党组会场风云际会,相挨而坐的莫书怀犹如茶馆听评书,脸色随着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不断变幻,恨不得身临其境。
江宁静静倾听。
初入职场报到第一天的年轻人,莫来由想起汛期间洪水滔天、惊涛拍岸的陵江,他只是一个站在山头远远观潮人。